熙宁十一年的三月姗姗来迟。
三月一日,从来都是汴京市民的节日。
春意盎然的金明池桃红似锦,柳绿如烟。它一年一度的开放,迎来了数以万计的汴京市民。不过今年比起往年来,人数却大为减少。
因为在同一天,亦即熙宁十一年三月一日,这个大宋园林史上值得纪念的日子,一个名叫曾泽的杭州商人花重金买下了交趾等国进贡给皇帝的大象、老虎、梅花鹿等动物,与白水潭学院的博物系联合,在汴京以南创建了“汴京动物园”。
尽管金明池是免费的,而汴京动物园是收费的,但是依然有不少市民选择了汴京动物园,而不是金明池。汴京动物园开业第一天,竟然卖出了五千多张门票!也许这仅仅是因为一年一度的金明池水上表演,已经让很多市民失去了新鲜感。但曾泽的大胆尝试,却启发了许多人。许多私人园林纷纷向普通市民开放——不过当然要购买门票。这股潮流甚至影响到皇帝,赵顼在熙宁十二年决定,包括金明池在内的数座皇家园林,除了三月一日依然是免费开放之外,其余每月固定开放五日,并收取门钱。
而除了金明池与汴京动物园这样的热闹所在外,连忠烈祠也是人来人往。只不过在这裏进出的人们,更多了几分肃穆。许多人在这裏悼念自己的亲人,还有一些人,却是来凭吊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比如最近以其英勇仁义的事迹感动了无数市民的狄咏将军。
当然,即便是在这一天,同样也有许多人忙得不可开交。
有人在白水潭学院或者图书馆内埋头苦读;有人要准备着在接下来的竞技比赛中得个好的名次;有人努力招揽顾客,希望趁着这个日子小赚一笔;有人则东奔西走,来往于公卿之门,结交衙内公子,希望能得到一点内幕消息,好让自己能在自家的报纸上佔着头版;还有一些人,则在痴迷地做着各种试验,计算着一般人看不懂的公式,固执地追寻着这个世界的真理……
“这是一个让人着迷的世界。”当阿卡尔多从汴京动物园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来之后,不由由衷地感叹道,此时他还没来得及擦干自己脸上的汗水。
“我会在日记中记下这一切,终有一日,我能让家乡的人们看到这一切。”阿卡尔多用谁也听不懂的话嘟哝着,一面走向官道边的车马店,那里有骡车搭乘,付上十文钱,就可以坐车回到南薰门——当然,是十个人一车。进了南薰门,可以另外搭别的骡车或者牛车,回到熙宁蕃坊。
数骑骏马从他的面前飞驰而过,把边走边感叹的阿卡尔多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向那群骑者的背影望去,只觉其中一人,依稀便是曾经在自己店中买过不少东西的那位宋朝官员。
阿卡尔多自然不会知道,前衞尉寺卿章惇的处分在几天前终于下达——是一个表面很重而实际上却非常耐人寻味的处分——由从四品上的衞尉寺卿,贬为从六品下的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从表面上看来,这是连降九级的严重处分,但是实际上,章惇却依然留在中央,并且其职责只是由主管军队军法纪律的主官,变成了负责国内安全的次官。而相关的责任人,武释之在被审讯一次之后,便在狱中自杀,自然不再追究;王则虽然误杀向安北,但是他将向安北的材料暗中交给枢府而非章惇,有功无过,只是降一级效用。
一件轰动一时的大案,就这样轻轻地放下,表面上还做得无懈可击。许多官员都私下里感叹章惇的好运气。但是也有人固执地相信,“向安北案”并没有结束。武释之在狱中的自杀,并非没有人怀疑。而段子介被提升为宣节校尉,并且担任衞尉寺丞,更是让人感觉意味深长。
不过对于章惇本人而言,无论是别人的羡慕也好,带着恶意的猜测也好,他都并不太在意。兵部职方司员外郎这个任命,本身就包含了太多的信息——至少,皇帝是肯定他在衞尉寺所取得的政绩的。而有一种传言说,实际上是石越向皇帝推荐了这个职位给章惇——无论这个传言是否属实,有这种传言的出现,本身就非常耐人寻味。
章惇始终相信,在这个大变动的时代,自己的最高点,绝不会止步于衞尉寺卿。如果自己的才能果真得到皇帝与石越的认可,那么一切隐患,都不会太重要。
阿卡尔多对这些事情当然毫不知情,他看见章惇的背影时,首先想到的是:这个宋朝的官员,究竟有没有设法弄来乌兹铁矿?
不过他并没有时间为这件事头痛太久。很快,阿卡尔多发现了新的热闹。
大约五十名轻装骑兵,护送着五辆载货的马车,从官道的南方向汴京方向平治而来。而给他们引路的,正是刚刚骑马过去的章惇与他的部属。与此同时,从汴京外城方向,一队全副武装的步兵跑步而来,似乎正是来接应这五辆马车的。
在天子脚下,是什么样的东西,竟然要兵部职方司员外郎亲自接应,出动超过一百人的步骑军队?
阿卡尔多的好奇心,与许多汴京市民一样,都被激发起来了。
便在阿卡尔多发现章惇出现在汴京城南的时候。
大宋先贤祠。殉道殿。
一个男子跪在蒲团之上,郑重地将烟雾袅袅的供香插入供台前的香坛中。他每一个动作,都是如此的虔诚,似乎那些死去的先贤,正睁大了眼睛,在神坛上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入,轻轻地带开神主牌位上的黄绸,现出一行描金正楷:“大宋熙宁八年兵器研究院殉难诸贤总神位”。
男子凝视着神主牌位,半晌,方缓缓站起身来,轻声叹道:“诸位师友,今日可瞑目矣。”
他说完便转身大步走出殉道殿,没有再回头,似乎是不愿意让那些早逝的师友,看见自己眼中噙着的泪水。直至离开殉道殿很远,他才回过头来,远远望着殿门上方当今熙宁皇帝御笔亲题的“殉道殿”竖匾,痴痴地发着呆。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熙宁八年七月的夜晚,那悲怆的歌声,依然还在他的耳边环绕。
“不要太勉强。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这句话,也是在那一年,石山长亲口对自己说的吧?那时候殉道殿还没有建成,他们是在正殿说的……
赵岩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我终于成功了!”这个男子在心裏无声地喊道。
殉道殿外的香坛内,一本刚刚印出来的线装书正在燃烧,火焰被微风吹得上下乱窜。从烧了一半的封皮上,还可以看出书上赫然印着“火药填装暨抛物原理”一行小字。
汴京内城的大樑门外西北,净慧院。
大约在熙宁八年八月,当今熙宁皇帝将金水门外的英宗潜邸改为佛寺,赐名兴德院,同时赐给兴德院淤田三千顷。这种事情在当时本来很寻常,但是仅仅在几个月后,熙宁九年,皇帝采纳了石越奏折的建议——诏令天下所有曾经接受过朝廷赐地的寺院庵堂,按其土地之多少,接纳固定数量的孤儿抚养至十六岁,并由各地慈幼局监督,在其十六岁之前,不仅禁止这些孤儿出家,并且寺院还要替这些孤儿开设《论语》与算术两门功课。否则,就要收回赐给寺庙的全部田产。据说当年皇帝本来想要特旨许大相国寺例外,结果范纯仁说了句“法无例外”,于是大相国寺也被归入诏令涉及的范围之内——不过传闻皇帝为了安抚大相国寺的情绪,暗中对大相国寺有另外的赏赐。
熙宁九年的这份诏令影响十分深远,但在初期实施的时候,就有寺庙阳奉阴违,甚至公然抗旨。净慧院便是十分典型的例子。净慧院本来是南唐后主李煜归宋后的住所,李煜死后,此地便建为寺院。尽管李后主信佛至死不悟,而且这裏亦的确曾是李后主的住宅,但是开封府慈幼局认定李煜是宋朝的陇西公、违命侯,所以净慧院也在诏令包括的范围之内。然而净慧院的主持仗着自己在公卿之中有一点影响力,却要求孤儿必须为小沙弥,否则净慧院便没有道理接纳。结果双方在开封府打了一个多月的官司,事情越闹越大,竟然闹到了皇帝御前。赵顼勃然大怒,批了一句“若出家无慈悲心终亦不能正果”,于是开封府判净慧院主持刺配千里,所有僧众强制还俗,将净慧院的全部财产没官。
这件事便是有名的“净慧院案”。自此案后,再也没有寺院敢于公开反对抚育孤儿的诏令。不过慈幼局最终也没有得到净慧院,因为净慧院在熙宁十年,被皇帝赐给了兵部职方司。从此,这裏便成了职方司的属司。但名字却依然叫净慧院。
从城南来的马车,在禁军的护衞下,进城后绕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圈,最终到了净慧院前。章惇指挥着兵士,赶着马车进了净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