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安六年八月的兴庆府,竟然下起小雨来。雨虽然不大,但淅淅沥沥的,却让人心烦意乱。国之将亡,必生妖孽。看着这少见的秋雨,许多人心头都会平白无故地浮起这句古话来。其实也不是平白无故——就在七月份的时候,胜利的天平几乎是在忽然间,重重地倒向了宋朝一方,顷刻之间,亡国之祸,便迫在眉睫了。
七月,宋将折克行率骑军与梁永能大战一昼夜,斩首千余级。梁永能部被击溃后,骑将野利赞与贺崇榜率部投降,梁永能只率领亲兵心腹千余人向北部的风沙草原逃窜,宋军以吴安国为将,率两个营的骑军穷追不舍。
同一天晚上,另一名宋将何畏之率环州义勇至盐州。他至盐州后大布疑阵,梁永能的主力群龙无首,被吓回盐州城据城固守,结果次日起宋军主力依次赶到,将盐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兴灵夏军屡屡遣兵相救,却都被折克行率军击退。只能眼睁睁望着平夏兵成为宋军的瓮中之鳖。
十天后,也就是大安六年八月上旬,早被宋朝职方馆收买的盐州将领景政叛变,半夜杀守门吏,打开城门迎宋军入城。盐州城破,守城夏军全部投降。
祸不单行,八月十四日,宋将慕容谦至地斤泽,斩首一百五十级,招降部落三千余帐。慕容谦将之尽数迁往延绥。在地斤泽置五百人屯田。
六天后,宋将吴安国断送了兴庆府的最后一丝侥幸。他率部围梁永能于北部风沙草原某处。梁永能突围失败,拒绝吴安国招降,自刎。这一天,距离宋将符怀孝之死,不足一个月。
一个月内,梁永能兵败身死,大夏国立国的根本之地——平夏地区彻底丢失。西夏人心惶惶,也是理所当然的。谁也不知道宋军什么时候正式进攻灵州,但是人人都知道,这一天,近了!
而偏偏此时,西夏内部越发乱起来。禹藏花麻上书,要求罢梁乙埋相位,迎国王秉常复辟。他在奏章中称,宋朝伐夏的借口是因为权相作乱,国王被幽禁,所以仁多澣才会引兵入境。若秉常复位,梁乙埋罢相,以仁多澣为国相,则可杜宋朝之口实,宋朝即便不能撤军,也可以分化仁多澣与宋军。禹藏花麻甚至公然提出割河南之地向宋朝称臣,换取宋朝撤军。
禹藏花麻的奏章把梁乙埋气得七窍生烟,被梁太后斥为胡言乱语,但在兴庆府乃至整个西夏内部,却颇有一些支持者。许多原本亲近秉常的贵人,在这个时候,声音也变得大起来。几乎到处都有要梁乙埋罢相,秉常复辟的声音。
一向自信、镇定的梁太后,在灭国之祸迫在眉睫之时,终于也没有了往日的从容。
“禹藏花麻不识大体,早晚必为国贼,须先诛之!”老妇人阴狠的语气,让西夏王宫内近臣们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太后圣明,正须先诛禹藏花麻,夺其兵权。否则变生肘腋,悔之无及。”梁乙埋也是咬牙切齿。
嵬名荣在心裏苦笑,这个时候,也惟有他敢出来说话了:“太后,若如此,则吾辈将无葬身之所!”
杀禹藏花麻?禹藏花麻有自己的部众,此时手中兵力虽少,但却至关重要。若非他在西线恃险与李宪、王厚周旋,李宪、王厚早已打过青铜峡了。这个时候若是逼反了禹藏花麻,禹藏花麻倒戈相向,贺兰山以东,将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嵬名荣虽然也听说禹藏花麻与宋朝暗通款曲,但这个时候,却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太后毕竟是个聪明人,虽是盛怒之下,但一经提醒,立时醒悟,改口道:“不过念他尚能与敌死战,功大于过,姑且赦之。”说罢,不待梁乙埋说话,又向嵬名荣问道:“今日之事,将军可有何良策?”
嵬名荣苦笑摇头,大势所趋,又岂是人力所能挽回!但是一殿目光,尽注目于他身上,却让他感觉到责任重大。他沉吟半晌,终于缓缓说道:“今日之事,孙武吴起再生,亦无万全之策。老臣冒死进三策,惟听太后圣裁!”
“将军快说。”
“上策,请皇上复辟,以圣意招谕仁多澣,向宋朝乞和。宋军失了口实,纵有兼并之心,我国君臣齐心,以哀兵背水一战,胜负亦未可知。只须僵持数月,再遣使厚赂辽主,促使大辽出兵,局势便可改观。况且若卑辞厚礼,暂割河南之地于宋,宋军已失口实,又得实利,未必不退。我国效勾践之事未晚。”
他说完,并不看梁乙埋脸色,继续说道:“中策,兴、灵不足守。效祖宗之法,携战士、人民、牛羊、财货、女子西迁,过贺兰山,另建中兴之基业!”
嵬名荣说出此策,殿中一干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下策,固守兴、灵,与宋军决一死战。割平夏与辽,引虎驱狼。”
“荒唐!”嵬名荣话音刚落,梁乙埋已拂袖而起。梁乙埋指着嵬名荣,怒骂道:“当日要诱敌深入者是公,今日献此亡国之策者亦是公!”
嵬名荣默然无语。宋军在灵州道上一直不肯进军,的确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宋朝国内,的确也只有石越一个人,能够有资格顶住枢府甚至皇帝的压力,硬生生地忍到了东线战局的明朗化。这一点上,他不能不佩服石越。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不服气的。他的意见,本来是要梁永能保持实力。宁肯失了盐州,宁肯青白盐池被烧,梁永能部也要一直忍耐到冬天的到来。只梁永能部存在,东线就能给宋军保持压力。但是这样的策略却是无法执行的,梁太后的底线是盐州;梁乙埋更不能忍受宋军在平夏如入无人之境,并出现宋军由盐州攻击兴灵的情况;而梁永能本人的想法倒不能算错——他决定临机应变,若宋军主力倾巢而出,他就放弃盐州,不与宋军争锋,转而抄掠其后方;若宋军轻兵冒进,他就在盐州吃掉宋军——但没有想到,正是这种正确、折中的想法,让梁永能着了宋军的道。
“权不可缺省,变不可先图。与时迁移,应物变化,设策之机也!”嵬名荣在心裏默默念着荀悦的名言,不愿意与梁乙埋做口舌之争。
局势坏到了这个地步,再争又有何用?!
宋军当然不会肯轻易退兵,但若以大夏国的利益来考虑,那么请夏主复辟,无疑是没有办法中的最好办法。
如果不肯请夏主复辟,干脆就什么都不要,重新过遊牧生活,与宋军磨到底好了。
这也不肯,那也不愿,那岂不只能龟缩在灵兴等死?
嵬名荣当然看得清楚,真要梁乙埋去过遊牧生活,那还不如让他死。但秉常复辟,他这个宋朝点名要除掉的权相,又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梁乙埋当然是不愿意的。
但是,决策权是在梁太后手中。
嵬名荣宁愿静静地等待梁太后的抉择。西夏宫廷斗争的残酷,他嵬名荣也是非常清楚的。既然在己丑政变中,他选择了梁太后,以后他也没得选择。其实对于秉常复辟,嵬名荣也是抱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从内心深处来说,嵬名荣宁愿梁太后取中策。
但是,现在的嵬名荣,已经心甘情愿地将未来托付给了梁太后。在这种重要关头,整个兴庆府,也只有这个老妇人有这样的权威。
“我要见见宋朝的那个栎阳县君。”半晌,从梁太后口中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栎阳县君静静地站在一间大帐内,神态从容淡定,一面在心裏暗暗算计着。
政变之时,她保护着李清的家人在兴庆府附近藏匿起来,一面暗中联络残存的宋朝间谍,准备迎接宋军的大举进攻。但战争开始后,宋朝的间谍们才发现形势出乎设想地急骤地恶化起来。西夏官府到处搜检户口,强征兵役劳役,连妇女都不能免。宋朝的间谍们除了少数地位特殊的,大都被迫更深地潜伏起来。而栎阳县君亦发现局势已经不能容她在西夏再待下去了,于是她被迫带着李清的家人逃往韦州,结果却在路上遇上西夏名将叶悖麻部。此时她陷于敌手已有数月之久。西夏人在她身上搜出有宋朝端明殿学士、陕西安抚使石越的亲笔信,无不大惊失色——这封被精心藏好的信件实际是证明栎阳县君身份的介绍信,上面虽只有寥寥数语,但是“栎阳县君”、“许便宜行事”,还有陕西安抚使衙门鲜红的帅印,无不显示着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份与来历非比寻常。统军叶悖麻立即意识到宋朝在西夏可能有一个庞大的间谍网,便将栎阳县君与李清的家人一道送至兴庆府。
梁太后见到栎阳县君后,如获至宝。她本想通过此事,诬指李清为宋朝间谍,使己丑政变更具合法性。不料这个栎阳县君却一口咬定,她是政变发生后方奉命入夏,因石越怜忠臣义士惨死,欲觅其子女归宋,以表彰忠孝仁义之道。无论梁太后如何威胁利诱,她就是不肯改口。
此时局势微妙,栎阳县君一介女子,梁太后杀之无益,便干脆将她留了下来。连着李清一家,也暂时保住了性命。这自然不会是梁太后宽仁慈爱,只是在她看来,这些暂时没有威胁的人,死了便死了,毫无价值。若是活着,却未必没有用得着的时候。她这样在西夏险恶的宫廷斗争中生存下来的胜利者,总是会习惯性地给自己多留一点筹码。
梁太后的想法,栎阳县君也看得非常清楚。但在她看来,虽然现时是梁太后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梁太后也随时可以取她性命,但是,她却看明白了一点:既然梁太后舍不得杀她,那么她也是有可以与梁太后周旋的筹码的。
帐外传来胡笳之声,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相伴,打断了栎阳县君的思绪。她原本也是擅长音律的,此时干脆凝下心神,侧耳倾听,却是有人在用番语唱着歌,歌声甚是豪迈。她细辨旋律与歌词,听出是一首颇为熟悉的西夏民谣:
宁射苍鹰不射兔,
宁捕猛虎不捕狐。
与明相伴不会暗,
与强相伴不会弱。
张弓无力莫放箭,
说话不巧莫张口。
人有智不迷俗处,
箭有功敢入深山。
……
正留意间,忽听到帐外传来宣赞之声:“太后驾到……”
“太后驾到……”
伴随着一连声的宣礼之声,大帐的门帘被掀开,梁太后在几个女官的陪伴下,走进帐中,径直往上首坐了。
栎阳县君只是朝梁太后敛衽一礼,道:“奴家参见太后。”她举动虽然颇显傲慢,但西夏名义上是宋朝的属国,而她是宋朝诰命夫人,于礼仪上倒也并非完全说不过去。
梁太后仿佛对这些并不介意,只是抬眼望了栎阳县君一眼,道:“县君原来也懂番语。”
“略通一二。”栎阳县君此时已知道她听到那首歌并非偶然。
“哦?”梁太后又看了栎阳县君一眼,悠悠道:“县君可知后面几句是如何唱法?”不待栎阳县君回答,梁太后已经用西夏语唱起来:“……心怯亦无惧,箭尽亦不降!肠穿裹腰际,腹破以草塞!”
栎阳县君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
“敝国民俗如此,强梗尚气,让县君见笑了。”
“过刚易折,的确不是甚好事。”栎阳县君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几乎将梁太后噎死,“箭尽不降,肠子穿了不治,依奴家看来,那不都是变着法子找死吗?”
若非事关重大,梁太后几乎想将这个栎阳县君的舌头拔|出|来看看,但一个女子的生死荣辱,又怎能和大白上国的存亡相提并论!她强忍住怒气,笑道:“县君好口舌,我几乎要舍不得放县君回去。”
但栎阳县君接下来的反应,让梁太后更加吃惊:“奴家不敢回大宋,宁愿太后赐死。”
“无缘无故,怎的说起死呀活的。”梁太后心中诧异,脸上却温和地笑道:“县君是朝廷诰命,我又岂敢擅杀?且塞外终是苦寒之所,县君能归中原,亦是喜事。”
“人谁不偷生?然奴家既奉命来此,是要护着李将军妻儿归宋。使命既不能完成,偷生归国,宁不愧对石帅?与其如此,莫不如死在兴庆,反能成奴家之名。”
梁太后将脸挂了下去,冷冷地说道:“李清是敝国之臣,其犯上作乱,妻儿罪当连坐。我不擅诛朝廷之命妇,朝廷亦不当干涉敝国之家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夏国既奉大宋正朔,忠臣义士受不白之冤,朝廷若坐视不理,何以教化天下人心?”
“县君纵是苏秦再世,我亦不能答应此事。”梁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栎阳县君的聪慧、胆气实是出乎她的意料,梁太后不用多问,只从她的眸子中,便知道栎阳县君已经猜到她为什么会放她归宋,并且敢和她要价。这样的人幸好是女流,干不成什么大事,若是男子,梁太后宁肯丢掉这颗筹码,也非要将之除掉不可。
“太后不肯答应,奴家亦莫奈何。惟太后既欲与朝廷议和,李将军妻儿是石帅要保护的人,若有差池,只恐多有不便。以太后之明,自知道是战是和,半决于石帅。”栎阳县君悠悠说道,梁太后虽已看出她已知端详,却仍然忍不住问道:“是谁说我欲议和?”
栎阳县君笑道:“若非太后想议和,奴家岂得归宋?”她有半截话却也没有说出来,但是即便不说,双方心裏都明镜似的。梁太后要议和,便不能叫使者空手去见石越,但礼物差了没作用,太重了只怕梁太后又出不起,此时栎阳县君便是一个最好的礼物,是梁太后向石越表达善意的礼物。
梁太后端视栎阳县君半晌,叹道:“真天兴大宋,何南朝人才之盛也!连一女子都得如此!还盼县君见石学士时,转致老妇人之意:若朝廷许和,敝国愿将河南之地献于朝廷,从此永为朝廷藩属,绝不背叛。惟银夏宥诸州,先人陵寝,多在彼处,盼朝廷能许敝国一岁四祭,感恩匪浅。若朝廷必欲亡我,夏国虽小,尚有控弦之士二十万,只好决死一搏。虽箭尽不降,肠穿裹腰,与国共存亡!如此我先人固不得血食,而于朝廷,只恐亦所得不足以偿所失。”
栎阳县君虽然已猜到宋军必然是打了大胜仗,逼得西夏要求和,但是梁太后开出来的条件,言语中之悲壮决绝,都大出她的意料。她按捺住心中的惊喜,淡淡说道:“奴家归宋之日,定将太后之意,转致石帅驾前。”
梁太后微微颔首,将脸转向帐外。帐外再次传来隐约的音乐之声,但这次的声音却更加遥远,也不再是胡笳,而变成了羌笛。帐中之人虽听不到歌声,但是这笛声的旋律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得让梁太后与帐中的西夏女官们立马就在脑海中浮现出那悲凉的歌词:
黔首石城漠水边,
赤面父冢白高河,
高弥药国在彼方。
……
盐州之战的结果,在宋朝引起的震撼并不逊于西夏。
石越在军中的威信空前高涨,折克行一夜之间名扬天下,宋军的局势好得让最悲观的人都不相信这场战争还可能失败……但这并非全部。过分的乐观容易带来更苛刻的要求。
平夏抵定,现在整个大宋朝野的目光,全部聚集在了石越亲自坐镇的中线。
大宋的国库在盐州之战后仿佛变得更加脆弱了,仿佛朝野间人人都变成了司马光,个个都在计算着大军在外多待一日,朝廷要多耗多少粮饷。
至于西夏与西夏的军队,此时暂时被忽略了。
从汴京至庆州,沿途驿馆住满了催促石越进兵的使者。
盼望着石越次日就拿下灵州,最好是兴庆府的人,在皇宫、在枢密院、在尚书省、在西讨行营都总管司……
到处都是。
“盐州克捷,不过是使我军之态势更加有利。它固然抵定了平夏战局,但它不曾抵定灵武战局!”章楶握拳用指节重重地敲打地图,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吼道:“全局之关键是灵州!灵州未克,胜负便尚未可知!”
但他的话似乎没什么效果。连刘舜卿都觉得他有点过虑了,灵州的确是关键,但是平夏抵定后,攻下灵州还会有多难吗?
章楶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他的同僚们,转身走出议事厅,到马厩牵了马,打马直奔石越的帅府。骄兵必败,这个道理是千古不易的。
但他到帅府后,却被帅府的亲兵拦了回来。无论他说有什么样的急事,帅府的亲兵就是不肯通融。宰相门前七品官,章楶只得悻悻而返。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帅府吃闭门羹。
章楶满腹心事地离开帅府,不料竟在路上碰上了骁骑军副都指挥使王师宜。王师宜与章楶本是故识,见着章楶,早将亲兵扔到一边,不由分说拉着章楶进了一家店子,坐定后第一句话,便是:“质夫,你可听到消息,契丹人出兵了!”
“啊?!”章楶忍不住惊呼出声。他知道王师宜这样的人物,无论军中朝中,消息之灵通绝不逊于职方馆,他说出来的话,十之八九可信。但这件事,却还是让他不敢相信。
“绝不会错。”王师宜压低了声音,却掩饰不住兴奋,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下不怕无仗可打了。”
帅府。
偌大的议事厅内,只有三个人。坐在石越下首的,赫然是“小隐君”种古与枢府职方馆知事司马梦求。
“契丹人十天前越过阴山,已经可以证实。”司马梦求递给石越与种古两份文件,证明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但下官所得之情报,皆言契丹军队越过阴山,是以追击叛贼为名而过境。亦没有其继续进兵之报告。”
“阴山。”石越翻了一下手中的文件,将它丢到案上,目光投向地图屏风。“太远了……鞭长莫及。”
种古仔细看完文件,也道:“若契丹只是越过阴山,趁火打劫,短期内不会与我军发生接触。”他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到屏风前,手指向银夏以北的风沙草原,沉声道:“地斤泽以北,暂时非吾军所能及。地斤泽以南,契丹若来,惟有一战。”
石越也起身至地图前,沉思良久,忽然说道:“此乃辽主投石问路之策。”他指着地图,道:“契丹过阴山,与我军完全无法交集。不至于过于触怒我军,而若吾辈置之不理,任其所为,他便要得寸进尺。”
“人人皆欲分一杯羹去。”种古笑道。
石越冷冷地哼一声,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休说地斤泽,黄河以南,都是大宋之地,容不得他人染指!”
“契丹人过阴山?”章楶只觉得喉咙发干,端起盖碗喝了一口茶,又问道:“王兄知道是谁领兵吗?”
王师宜尴尬地笑了笑,道:“这倒不曾听说。”实际上是他听到这个消息后过于兴奋,竟忘记打听这至关重要的事情了。他毕竟也是堂堂的骁骑军副都指挥使,这么丢脸的事情当然不好意思说出来。
“此乃辽主一石二鸟之计。”章楶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
“此话怎讲?”王师宜对章楶一向非常佩服,连忙向前倾了倾身子,问道。
章楶笑了笑,吩咐亲兵将桌上清理开来,然后将一个茶杯扣在桌子的西北角,道:“此乃阴山。”又在茶杯之西南放了一根筷子,“此乃河套、黄河。”又在更远的西面与南面各扣上两只茶杯盖,道:“此兴庆府与夏州。”
他一面摆置一面介绍,一幅简陋的西夏形势图便展现在王师宜面前。
“王兄请看,契丹出阴山,与我平夏之军隔黄河、荒漠相望,正所谓‘可望而不可即’也。以吾军之力,断不可能穿越大漠,北渡黄河而与契丹交战。然契丹一旦占据水草丰美之河套,南可下大漠牵制吾军,西可由‘直路’抵兴庆府,或盟或战,其权皆在契丹。辽国君臣能出此策,实不可轻视。此举一则投石问路,试探朝廷之反应;二则牵制我军,让我军与夏人都弄不清虚实。”章楶一面说,一面皱眉望着桌子上的“地形图”,若有所思。
王师宜自上次出丑后,便偷偷恶补西夏之风土人情课,这次倒也听明白了章楶所说的内容,章楶所谓的“直路”,指是由兴庆府通往辽国临潢府的一条驿道。这条驿道从兴庆府渡过黄河后一路向东北而行,经十二个驿馆,以一条几近完美的直线到达临潢府。虽然其中要穿过河套以南的沙漠,但是这对于经常在沙漠作战的辽军来说,根本不成为障碍。如果辽军果真占据河套平原,那么顺此驿道而下,西夏可以说将彻底受制于人。辽国与之结盟,他们便有实力与宋军相抗,如果辽国翻脸,那么只怕西夏人连跑的时间都没有。
“无利不起早。能够占据河套,甚至有可能变西夏为傀儡,怪不得辽主不惜得罪朝廷,也要出兵。”章楶低声说道,仿佛是和王师宜说话,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然这个时机,却还是略晚了一些……”
“通往兴庆府诸条道路中,由绥州、夏州至盐州、静州,渡黄河而抵兴庆,此旧驿道是诸道中最平坦,最适宜车队行走之路线。旧时商队往来,贡奉、岁赐,乃至西域各国使节假道而来中原,多取道于此。平夏抵定,我军最大之优势,便是掌握了这条驿道!”帅府之中,司马梦求也在向石越分析着形势,他说到此处,向种古望了一眼,种古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司马梦求方继续说道:“辽主此时出兵,时机不可谓不好,然终究还是差那么一点。若是梁永能未败之时,我军将受极大牵制,东线将无所作为。然平夏既已抵定,我军以平夏为根基,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局势亦未至于被动。”
石越与种古都颔首表示赞同。不过辽主出兵之时机,在石越看来,只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他若出兵过早,西夏尚未陷入绝境,又岂能甘心将河套拱手相送?而且一旦过分逼迫宋朝,宋朝若是恼羞成怒,与辽国全面开战,杨遵勖咸鱼翻身也未必不可能。这样大战的风险,无论是宋朝还是辽国,哪一方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这中间无非是对各方最低容忍度的理解不同的问题。辽主此时出兵,在石越看来,最大的用意是占据丰腴肥美的河套地区,一方面可以给大同府一个屏障,取得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则可以增强国力——一个河套地区,在当时抵得上数千里的塞外苦寒之地。至于其余种种可能,对于辽国来说,那不过是另外的好处,若是宋朝肯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石越有七成以上的信心,相信辽主会爽快地将西夏出卖得一干二净。
但是,休说大宋朝廷,便是石越,又怎么舍得将河套地区拱手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