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康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把头深埋,强抑着泪水,缓缓起身。
此时家宴时辰未到,因薛奕次日便要离京,取道广州前往凌牙门,石越将他请来,是想挑匹好马送给他,众人便先陪薛奕去马场挑马。早有家人牵了坐骑过来,众人各自上马,揽辔徐行。薛奕陪着石越走在前头,潘照临与唐康却渐渐落在了后面。宗泽与众随从都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打扰。
潘照临眯着眼睛,不住地打量唐康:“康时可知你在台狱这段时间,京城几乎已是天翻地覆……”潘照临亦算是唐康的老师,唐康素知他的脾性,知道这会儿不需要他多话。果然,便听潘照临又道:“两府变动频仍,一两月间,郭仲通由武部少常伯升任同知密院,孙和父由签枢而为夏官;文太傅辞枢相,出判应天;韩持国由枢副而大貂——仅仅几天之后,一直不肯接任秋官的范纯仁突然便改变了主意,‘勉强’领旨,入主秋台……”潘照临用讽刺的语调说着“勉强”二字,由两府一系列的重要人事变动开始,言简意赅地向唐康介绍起目前的形势来,仿佛唐康不是即将要通判大名,而是要在京师任职一般。
三党在两府的权力平衡已经被打破,范纯仁改变初衷,担任刑部尚书,亦只是文彦博出外之后的不得已之举。但若说旧党已经放弃了御史中丞与益州路观风使的角逐,承认吕惠卿的胜利,却还为时过早。也许是司马光另有谋划;也许是皇帝的病情,改变了争夺的焦点……潘照临不是司马光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司马光在益州的问题上,突然沉寂了下来,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司马十二没这么容易放弃……”潘照临似是自言自语地说着,但凭他绞尽脑汁,亦无法猜出到司马光打着什么主意。
唐康却只是苦笑不语。对这些党同伐异,他实是感到厌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公卿们机关算尽,误的却是益州一路的百姓。”他停了一下,抬起头望着潘照临,沉声道:“潘先生,益州完了。”
潘照临震惊地抬头,注视着唐康。
“我还以为朝廷早就更换了益州四司长吏,不料到如今,不仅禁军群龙无首,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唐康这时已是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竟连提督使都还在汴京!”他重复道,“经略使不至,禁军集中于西南诸郡,各自为战。内腹诸郡本来就守备空虚,凭着一州一县的兵力,只怕连大一点盗贼都剿不了——本来内诸郡便要依赖乡兵、弓手来维持治安,倘若这些乡兵、弓手也变成盗贼,朝廷将如之奈何?!”
“康时会不会太悲观了一点?”唐康的声音太大,连走在前头的石越也听见了。他勒住坐骑回走数步,定定地望着唐康。
“益州之事,谁能比我更清楚?!”唐康愤懑地说道,“计使、宪司皆庸碌之辈,克剥百姓还有点本事,其余则百无一用。朝廷在益州用兵经年,益州一路,已是遍地干柴,盗贼蜂起。所以未出乱子,一是天公作美,没有灾情出现,否则随便哪里冒出点火星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外亦是因朝廷有重兵驻扎,心怀叵测者不敢妄动。如今禁军大败,在民间不知道被另有用心者如何传扬。而经略使、提督使又迟迟不能上任,益州百姓大抵都知计使、宪司之贪酷无能——不管朝廷公卿如何算计法,益州路……益州路……”
石越与潘照临对视一眼,二人都是将信将疑。他们都知唐康素与益州路四司长吏不和,从考课来看,益州官员也不像他说的那么不堪,因此亦不敢排除唐康少年气盛,因偏见而得出成见的可能。
“若果真要乱,这时后悔也来不及了。好在高遵惠不日上任,王厚、慕容谦也很快便能抵京,熬过这些日子,便有转机。”石越不知道是在安慰唐康还是在安慰自己,“纵使观风使还要拖一拖,高遵惠到了益州,所见所闻,亦不至于缄口。有他上表说话,皇上自然会相信。”
但是,以高遵惠的谨慎,不搜集足够的证据,他是绝不敢在上任伊始便悍然弹劾两个同级官员的。这一点,大家心裏都很清楚——等到高遵惠的奏折,只怕最快也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到那时候,益州没有人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了。
唐康摇摇头,倦声道:“西南夷未可急除。王厚、慕容谦,只怕也不是神仙。”
一切的根源,都在于石越没有掌握权力。要避免悲剧的发生,必须先让石越手握大权。自小接受潘照临言传身教的唐康,很自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益州的动荡,从某个角度来说,是必须的;是为了得到更多而必须忍受的痛苦。
但这些是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唐康紧紧地抓住缰绳,勒得手心生疼。
“康时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西南。”石越亦知道唐康骨子里的那种执着,当下也不去接他的话,转过话题,委婉道,“益州的事,你先放一放。你新的责任,是在河北。”
“河北?”唐康语气有点不以为然,“大哥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做个治理地方的能臣,唐康还是颇为自信的。
石越看了唐康一眼,轻轻夹了一下马腹,掉转马头,继续前行,一面淡淡道:“苏子瞻写了封信给我,他怀疑契丹有南下之意,萧佑丹这番出使,是来投石问路。”
“啊?!”连薛奕都吃一惊。
唐康却立时兴奋起来,驱马追上前几步,追问道:“果真?”
“这事没有人料得准。”石越平静地说道,“不恃敌之不我攻。只要我们有备无患,便不惧他南下不南下。”
“大哥所言甚是。”顷刻之间,唐康已是精神大振。
“大名府乃河北防务之枢纽,亦是京师之北最后一道防线。康时这番去大名,当以防务为急。我朝立国最大的软肋,便是京师位置不佳。面对北方强敌,过于被动,往往一次决战,便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朝廷才不惜劳民伤财,在大名府一线修筑城寨,以装备火炮之坚固城寨,构成一道新的长城。”
“大哥放心,我在白水潭学过土木建筑。”唐康笑道。实则在修葺戎州城时,他也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但塞防之要,并不在堡垒城寨。”石越笑道,他远远地望了跟在后面的宗泽一眼,也许是因为出身贫寒的缘故,在另一个时空中,宗泽是比较信任北方义军的统帅。“地利不如人和。河北诸州可以依赖者,还是民心。你一定要记住。”
唐康默默点头。
但石越虽是如此说,却是想着别的事情。辽国是不是真的会南下,还只是苏轼私下里的猜测。即使是石越自己,也还是拿不准。宋朝不断巩固在河东、河北的塞防,两路亦屯集了大量的禁军,契丹人未必便敢悍然入侵。以现在的军队与防御工事,亦足以与辽军周旋。他提起这些,更多的是为了唐康重新振作,也希望唐康能稍稍改变在戎州的处事风格。河北路到处都是世家大族,比不得他在戎州偏僻小郡,可以为所欲为。唐康去到大名府做通判,若是将精力全部用在民政上,而且还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做法的话,真不知会得罪多少豪强贵戚。对付河北的豪强,总不能也用曼陀罗酒来解决吧?
“明天我叫大苏的书童来见见你。”石越笑道,“去到大名,便免不了要和辽国打交道。这书童极伶俐的……”
“是。”唐康恭声应道。他注意到石越的表情有点怪——但这其实也不能怪石越,石越再也想不到,苏轼的这个书童,竟然叫林灵蘁!如果石越没有记错的话,神宵派的着名道士林灵素,原名便叫林灵蘁!
石越自顾自地笑了笑,这时众人已到了马场。便见一条蜿蜒的小河边,茂密的水草一眼望不到尽头,数十匹马儿在养马人的看护下,悠闲地啃着草儿。
“康时与宗泽也一人挑一匹坐骑吧。”石越执鞭笑道。
唐康与宗泽连忙道谢。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声问道:“爹爹,那我呢?”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小女孩由金兰与阿旺领着,从一匹小枣红马上飞快地跳了下来,朝石越这边跑了过来。唐康已知这必是石蕤——小孩子长得太快,离京几年,他几乎便认不出来。
石越连忙下马,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弯腰想要抱起女儿,却忽然想起现在还在“惩罚期”,生生又板下了脸,道:“你不是有匹马了吗?快,见过二叔与薛将军。”但语气中却无半点威严之意。
石蕤走到唐康与薛奕跟前,睁大眼睛看了看二人,先给薛奕行了礼,方走到唐康跟前,笑道:“二叔,我好想你。”
唐康大笑着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马上。笑道:“璐璐可又长高了。”
“那二叔送匹大马给我吧,我想骑大马!”石蕤立即一本正经地恳求道。
唐康万没想到这个小侄女早已养成妖精一样的性格,答应自然是不敢的,但是不答应,他一个在外面杀伐果断,在戎州让小孩闻名而不敢夜啼的唐二,竟然是不知道要如何来回绝她。他求助似的望着石越,却是金兰走了过来,对石蕤笑道:“二叔便送璐璐一匹大马。不过呢,先让二叔帮你养着,等璐璐再长高些,才能给你骑。好吗?”
“那得长多高才给我?”
“再长这么高!”金兰用手比画着,一面又哄道:“明天带你去动物园骑大象,好不?”
“好吧。”石蕤想了一会儿,似乎觉得长那么高不用多久,这才认真地点点头答应了。
石越望着薛奕,取笑道:“世显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薛奕尴尬地笑了笑。他拍太后马屁的几头大象,倒成了汴京动物园最受小孩喜欢的东西。连带着他薛大将军与注辇国,在汴京的小孩子中间,也广为人知。
唐康却在这当儿看了一眼金兰,却见金兰亦正在望着他,他心裏头忽然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仿佛在这一瞬间,他已经不介意自己这位妻子的复杂背景。
“你想去大名吗?”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问道。但连他心裏,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一时冲动。
金兰愕然望着唐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唐康却已经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专心逗乐着石蕤。
“你想去大名吗?”金兰的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这句话。我想去大名吗?她低下头,在心裏默默地问自己。我想去大名吗?
金兰其实不用多问,亦能知道心中的答案。
但是,我能去大名吗?
我能去吗?
她痴痴地望着牵马离开的唐康,望着在马上大呼小叫的石蕤,望着叔姪开怀地大笑着,心裏却如同一团乱麻般,纠缠着。
在这个时候,秦观奉旨意,正与高丽国谈判着借贷一百万贯的巨额贷款,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但她却明白,因为这笔史无前例的巨额贷款,宋高关系将进入一个新的时代。高丽国也需要更多的人才,来面对这个挑战——国内的命令,甚至希望他们能够鼓动一些在宋朝不得意的士子去高丽当官。
在这个时候,宋朝朝野正在为太子未来的老师争论不休。而究竟谁为资善堂直讲,对于信国公殿下,亦是同样的重要。对于宋人来说,资善堂直讲只是太子的老师;而对于高丽人来说,资善堂直讲也是信国公的老师!
而且,宋朝皇帝还染上了风疾……
在这样的时刻,她能让王贤妃一人孤军奋战吗?
她很想很想,立刻答应了唐康,随着他一道去大名府。她很想跟着唐康后面,与石蕤一起打闹着……
但是,她的脚步,却十分的沉重。想要迈开任何一步,都有着旁人无法想象的艰难。
我能去大名吗?
金兰痴痴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