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便听王昉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着闲话,但是清河却听得清清楚楚,王昉是在巧妙地打听着六哥和七哥的脾性、喜好。清河也故意装作没有心机地闲谈,有意无意地把宫里一些不要紧的事情泄露给王昉。她能够理解王昉的苦心,也愿意帮一些力所能及的小忙。
二人正说着话,清河忽然瞥见管家领着一个入内省的内侍匆匆走了过来。她认得是向皇后宫中的人,连忙起身相迎,笑道:“高班<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高班”是入内内侍省倒数第二级官阶“内侍高班”的简称。"/>怎么来了?”
“圣人请郡主进宫说话。”这不是很正式的事情,清河来来往往宫里也是常事,那内侍便也只是略具形式便罢,宣过旨意,方又笑着给清河行礼。
清河听到是向皇后召见,心裏不由又是咯噔一下。一面笑着答应了,又向王昉告了罪,也不敢让向皇后多等,连忙随着内侍进宫。
向皇后与朱妃心不在焉地说着话,一面等清河的到来。二人对清河的信任,其实都是由一些极小的事情建立起来,处理外家戚里的请托,出宫悄悄购买时髦的饰物,乃至于发型的式样……更多的则是借贷——宫里并不是如外人想象的那样,有无数的钱财可供挥霍。高太后几度主动削减宫里的开支,后宫的用度已经减到不能再减的地步。而对于不到四十岁的向皇后与朱妃来说,却正是需要大量化妆品的时候,而且两人总有无穷无尽的赏赐需要花钱。皇帝关心的是如何中兴祖宗的基业,国家财力艰难,向皇帝开口很不明智;而高太后在宫中的威信亦不容动摇,即使向皇后贵为皇后,亦不敢抱怨半句。向家虽然很有钱,但皇后伸手向娘家要钱,向皇后再怎么样也做不出来。而清河正可以帮她们解决这一困境。将节省出来的月份钱存进钱庄,变卖抵当过时的不想要的器物珍玩,购买便宜而又时鲜的饰物衣料……这些对清河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狄谘的关系,汴京城里的大商人,没有人敢不给清河方便的。而且,清河也从不开口请托什么事情。她真有事情都是直接求高太后,从不让向皇后与朱妃为难。十一娘在宫里的地位是如此牢固,绝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对于性格温良得几乎有点懦弱,又缺少主见的朱妃来说,清河在她心裏的地位显然还要更加重要。
见清河由内侍引着走进殿中,朱妃仿佛见着救星一般,眼睛立时便亮了。
向皇后待清河行过礼,笑着让她坐了,方欲说几句闲话,朱妃却已沉不住气,走到清河跟前,拉着她的手笑道:“十一娘,姑嫂之间,本来便是一家人,圣人和我,可从未把你当过外人。这是要紧的时候,你也不能说见外的话来搪塞我了事。”
清河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清河心裏已是叫了一声苦。口里却笑道:“娘娘说哪里话来。民间有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些年来,更全亏了圣人与娘娘关照有加……”
朱妃不待清河说完,已是柔声道:“十一娘,这些便不要多说。你虽不是公主,但圣人与我,实是视你比公主还要金贵些。你知道,我在这九重之内,活了快二十年,外头的事,你是自家人,也不怕你笑话,实是没什么见识可言。这件事,你须得给我拿个主意。”
向皇后听她这么没头没脑地只顾逼清河出主意,清河却一脸惘然地望着自己,亦忍不住笑道:“她这是关心则乱,大约是急糊涂了。便是给六哥找老师的事,外头都说桑充国、程颐。我们在宫里头,也不知道究竟怎样,便想要十一娘你给个主意。”
向皇后明明问过清河许多次,这时说出来,却是仿佛头一次问她一般,清河自然听得明白,这是向皇后给自己在朱妃面前留着面子。她抬头看向皇后,却见向皇后温柔体谅地望着自己,又看看朱妃,眼神里却尽是期盼的神色。
她垂下头,抿着嘴,只觉得为难。早知如此,还不如早点和向皇后说了好。清河在心裏后悔着,向皇后还是个嘴巴严实的人,但朱妃却是少了点心机,又不怎么管得住宫里的人,说给她知道,难免不会传到太后与皇帝耳中——她心裏一万个不愿意沾惹此事,太后的心意没人知道,可皇帝心裏藏着别扭,清河又岂能不知?但是,这时候若还不肯说话,只怕不仅连朱妃,连着向皇后也要得罪了。在她们看来,这是多大的脸面啊?而且,将来六哥即位,这事又要怎么算?
清河想来想去,知道怎么也逃不过去,又不敢想太久,咬咬牙,把心一横,也不顾忌什么了,口里却笑道:“我一个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只怕误了圣人和娘娘的大事。”
“你只管说,说说有什么打紧的?”朱妃忙道。
清河又移目向皇后,见向皇后微微颔首,方又说道:“那云萝便斗胆。以云萝之见,桑、程二人,还是极好的。”
“哦?”
“依云萝之见,用这二人,有几样好处。第一样,两人都是白水潭学院的教授,教书大概不外行。六哥出阁读书,还是要有经验有学问的师傅为好。第二样,我常听人说,这二人实是天下清议的领袖,大概人品是不错的,不至于误托奸人,让些小人教坏了六哥。兼之桑充国又管着《汴京新闻》——六哥天资聪颖,孝廉有德,但毕竟年纪尚幼,这些好处,还未为天下军民所熟知,免不了还有小人要说些挑拨的话,若得这二人为师,师徒日日相处,想来二人亦当不惮扬君之德……”
向皇后与朱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这时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事,雍王话语中,便似是暗示着六哥“失德”,二人不由连连点头。
清河又道:“第三样好处……”
向皇后与朱妃更凝神听着,却见清河半晌不肯出声。向皇后奇道:“第三样好处是什么?十一娘怎不说了?”
便见清河腾地跪了下来,低声道:“这个,云萝实在不敢说。”
“这裏并无外人,我们姑嫂说说闲话,又不是干政,有甚不敢说的?”向皇后轻描淡写地说道。
但这怎么会不是干政?!只是清河这会实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圣人知道云萝这番心意便好,否则云萝这般胡言,真要死无葬身之所。第三样好处,是桑充国既是前头王相公的女婿,又是石学士的大舅子,听说他与程颐还为司马相公诸君子所看重,朝廷台谏,半数皆是二人之门生,故此这才有许多官员为之延誉。这二人为六哥之师傅,虽则六哥名分早定,亦无人敢生觊觎之心,但这总也是个好处——朝廷公卿固然不会惟此二人马首是瞻,但至少总不至于因为师傅之故,而横生枝节……”
清河这番话,朱妃听得似懂非懂,向皇后却是在心裏频频点头赞许。二人与朝中新、旧、石三种势力都颇有渊源,但若以为二人为资善堂直讲,这三党便会齐聚六哥旗下,六哥地位从此巩固,那自然是极天真的想法。但正如清河所说,至少这二人为太子师,三党都不会觉得过于难以接受。倘使一个明显偏向旧党的人做太子师,那么新党对六哥继位,自然会有点想法;反之亦然。这二人便可以避免这等坏处。风遗尘整理校对。
有这三条理由,在向皇后看来,其实已经足够。却听清河又说道:“而且,桑、程二人皆为布衣,以布衣一跃而为太子师,其敢不感奋?”
这又是直指人心的话。向皇后与朱妃对视一眼,二人皆微微点头。向皇后与朱妃在政治感情上,到底还是偏向旧党的,这时候听清河说二人皆为司马光诸君子所看重,心裏更无顾虑。她们与高太后不同,她们最主要的寄托,便是在六哥赵佣身上。既然已经认可对赵佣有利,二人便下定决心,要竭力促成此事。
而便在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更加让向皇后与朱妃意识到尽快给赵佣选定老师的急迫性。当晚亥初时分,皇帝已见好转的风疾,忽然间又出现了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