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犀光斋后,蔡京已经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件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状,皇帝也未必就会轻信一面之词,随随便便在太府寺封账封库……而他原来指望的司马光,却在闭门谢客,连面都见不着。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
惠民河边上,不知从哪家传来歌女醉人的歌声,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语言交谈着,蔡京做了多年的杭州市舶务,也略懂一些简单的夷语,但这裏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操的是哪族的语言。
身处这充满“铜臭味”的熙宁番坊中,蔡京猛然感觉少了许多与士大夫们在一起的束缚,一直紧张压迫着的情绪,竟也奇怪地慢慢放松下来。
这的确是一个能让蔡京产生亲切感的所在。
路过惠河民边一座桥时,蔡京奇怪地发现许多乞丐在桥边排着长长的队伍,几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番人在那里分发着炊饼。
“那些番人在做什么?”
蔡喜见蔡京询问,连忙笑着答道:“那是十字僧。大人看那边,那些都是十字寺。”
“十字僧?”蔡京不觉摇了摇头。除了道教外,无论是中国和尚,还是番人和尚,他都没甚兴趣。正准备移步离开,却听蔡喜又低声说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讲吗?”
蔡京一时没反应过来“桑直讲”是何许人,下意识地徇声望去,却见桑充国便正站在十字寺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国怎么会到十字寺来,移目去看他身边——蔡京立时便被惊呆了!
在桑充国的身边,跟着两个小孩和三个中年男子!
蔡京并不认得那两个小孩,却认识其中一个穿便服的中年男子——御龙直指挥使杨士芳!蔡京的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机遇?!千载难逢的机遇!
资善堂直讲与御龙直指挥使、带御器械侍衞身边的两个小孩,还能有可能是谁?!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见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国走去。
“这裏便是番人的寺庙……”桑充国并没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到了面前的两个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国一样,也有和尚吗?”赵佣好奇地问道。
赵俟也睁大眼睛问道:“桑先生,他们也有道士吗?”
桑充国笑着望着两个孩子:“汴京的百姓,管这叫十字寺,管庙里的番人叫十字僧。不过他们其实不是和尚。”
“为什么?”
桑充国望着赵佣,笑着问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么菩萨吗?”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国的老君,可见中国和西天的菩萨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国,有成百上千,各国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个骑白马的男子,地祗是个驾青牛小车的妇人。海外的番人,像这个庙,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从大秦传入中国了,拜的菩萨叫上帝。不过,最近西湖学院有文章说,这个景教,在大秦并不得势,如禅宗一样,只是他们教派里的一个分支,因为在大秦被别的支派陷害,才逃来中国。这也是番人天性残忍好斗,和我中华不同,大宋佛教流派并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国虽然耐心,说得也很浅显,但赵佣与赵俟到底只是两个小孩,听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烦,东望望西看看,只想进“庙”里头看看,但桑充国胆子再大,却也不敢让他们进十字寺。正想哄着二人离开,便见杨士芳与一个侍衞忽然闪到身前,挡在他与赵佣、赵俟前面。桑充国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杨兄,长卿……”他转过头去,顿时也怔住了:“元长……”
蔡京虽认识杨士芳,但杨士芳却并不认得蔡京这小小的太府寺丞,见桑充国叫出名字,这才略微放松,用目光询问桑充国。桑充国忙介绍道:“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长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过的那个太府寺吗?”赵佣早在后面高声问起。
桑充国一脸尴尬,回道:“正是。六哥好聪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
桑充国自从担任资善堂直讲之后,与程颐的教育风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冲突。程颐踏踏实实从启蒙教起,每日除了教二人识字、背诵、书法外,便是和他们讲一些道学家的处世伦理。赵佣、赵俟举手投足,必要合乎于礼,否则便难免要挨一顿说教。程颐以布衣为未来的天子之师,虽然表面上淡然,却越发地对自己要求严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养出一个圣明天子来,因此同样也恨不得用圣人的标准来要求赵佣。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为严格,赵佣即使贵为太子,也不敢不听老师的话,否则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赵佣、赵俟对程颐非常畏惧。
而桑充国却对程颐的所作所为颇不以为然。除了识字、书法外,桑充国每天不是给二位皇子讲故事,就是带他们做试验,教的内容也并不限于儒家经典,甚至还悄悄带他们出宫去大相国寺听说书。在桑充国看来,以赵佣、赵俟的身份,能够真实地了解大宋是如何运转的,比什么都重要。他也是有几分痴气的人,因为高太后吩咐过杨士芳等人,要一切都听二位先生,于是桑充国竟不管不顾地,隔三岔五便带着两个小孩在汴京到处乱逛。到马行街桑家的店子里看人家怎么样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学生辩论、竞技;去汴河边上看太平车、浪子车运货……也亏得这时朝中乱得一塌糊涂,没有人有心思理会他。
不过夜路走多终遇鬼。他终于在熙宁番坊,被蔡京遇上了。而且,还是在一座十字寺前面!桑充国再书生气也知道,带着储君、皇子去十字寺,这是一桩什么样的罪名!
但蔡京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他仿佛全然不知道赵佣、赵俟的身份,只抱拳笑道:“不料与长卿、杨兄在此巧遇,真是有缘。”
“巧遇,巧遇。”桑充国尴尬地笑着,见蔡京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不由放下心来,一面问道,“元长如何会在这裏?”杨士芳却只是退到一边,并不搭理蔡京。
蔡京也不以为意,笑道:“我听说西湖学院将被中香炉改造了,和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旱罗盘装成一起,造出了新式罗盘,特意过来看看。”
赵佣与赵俟不知道罗盘是什么东西,但听到“被中香炉”,却是极熟悉的。那是一个圆形多孔的铜壳,裏面放着香炉,放到被褥中,无论你怎么滚动,香炉永远都是常平状态,半点炉灰都不会洒出来。在禁中大内,这是赵佣兄弟平常最喜欢琢磨的玩具。两兄弟曾经想尽办法想把炉灰弄出来……这时候听蔡京提起,便都以为是什么有趣玩意,二人早已高声叫道:“桑先生,我们也要去看。”
桑充国心裏也极想去看看,但想到要和蔡京待在一起,又觉得到底不怎么稳当,心中不觉犹疑,却听蔡京又笑道:“两位小舍人真是天姿聪颖。长卿若是无事,何不一道去看看?好过待在这裏。”
桑充国见蔡京似无恶意,当下又看一眼杨士芳,却见杨士芳无可无不可地站在一旁,低头想了一下,终于还是点头答应:“那就有劳元长带路了。”
蔡京心中早已喜不自胜,却不肯表露出来,一面领着桑充国等人往一家相熟的商行走去,一面笑着介绍沿途的风物和各国的人情。从学问渊博上来说,蔡京自是远不如桑充国的,但在熙宁番坊,蔡京却远比桑充国熟悉,他说话也比桑充国风趣,并不见得如何拍马屁,却总能讲些各国的故事,逗得赵佣与赵俟一路哈哈大笑。桑充国以前与蔡京相交不深,总觉得他过于圆滑,但经过这一路交谈,却发现蔡京善解人意,为人颇和蔼可亲,心裏的顾忌,早已不知不觉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杨士芳始终不苟言笑,无论蔡京讲多么好笑的笑话,他的表情始终淡然不变,只有当眼神投向赵佣与赵俟时,才多了几分温和之色。
众人很快便到了蔡京说的商行。蔡京主仆对于熙宁番坊的一众奇珍异器,可以说是了若指掌。那西湖学院研制出来的新式罗盘,说起来其实也非常简单——自从发明旱罗盘后,不仅宋军广泛配置,来往于宋朝的海船,无论是哪个国家的,都开始大量采用旱罗盘引导航行,但是罗盘在海上却有很多不方便之处,比如至今仍然让西湖学院头痛的磁偏角校正问题;又比如船在海上行走,难免会有摆动颠簸——这样就会让罗盘的磁针过分倾斜,无法转动……西湖学院便是从被中香炉得到灵感,用两个直径不同的铜圈,使小圈正好内切于大圈,再用枢轴将两个圈联结起来,然后用枢轴将之固定在支架上,将旱罗盘挂在内圈中,于是,无论船体怎么样摆动,旱罗盘始终能保持在水平状态。
赵佣对这个常平架充满兴趣,不停地拨弄着铜圈玩耍;赵俟却对一幅海图产生了兴趣,不断地问这问那,蔡京知道桑充国也不会看海图上的针路,于航海知识也所知甚少,便主动替桑充国解了这个围,向赵俟说着出海航行的种种故事。
如此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日入时分,眼见天色将晚,杨士芳这才催促着桑充国,将恋恋不舍的赵佣、赵俟带回宫去。蔡京陪着桑充国一行到熙宁番坊外的一家酒楼前,那边早有穿便服的侍衞套好马车等候。桑充国却并不同行,只目送着赵佣、赵俟上了马车离去,转身对蔡京笑道:“我约了吕与叔几人晚上喝酒,未知元长能赏光否?”
蔡京听说是吕大临,亦不推迟,因笑道:“正要叨扰。”
桑充国见他答应了,却并不坐马车,只叫人牵来两匹骡子,与蔡京各自乘了代步,二人边走边谈,一行人反往固子门方向去了。
待桑充国与蔡京到城西北的固子门附近时,汴京已是万家灯火。桑充国领着蔡京在金水河旁边的一家不起眼的小酒家外下了骡子,蔡京远远便听到从店中传来大声的喧嚣声。那店中诸人的声音都不陌生,除了吕大临,赫然竟有杨时、邵伯温、贺铸的声音,蔡京在外面又留神听了一会儿,竟然连王谷、段子介也在里间。一时间蔡京不由得有几分犹疑,他知道王谷一直在暗中搜集舒亶、吕惠卿的罪状,对自己也寄予厚望,但蔡京却因为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敷衍着王谷,这已经让王谷开始心生不满。此时见面,不免尴尬。而且他正是准备干大事的当儿,私自与台谏官员交往宴会,万一不小心流传出去,毕竟也是授人以柄。然而他人已经到了这裏,此时若是抽身离去,桑充国脸上又不好看。
正犹豫间,忽听到店内杨时醉醺醺地高声说道:“桑山长这般做,我还是以为有欠谨慎……”
蔡京在外面听到这话,猛然一惊,转脸去看桑充国,却见桑充国本已准备进去,这一时候却是尴尬得紧,一只脚迈出,却是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蔡京心裏也极是纳闷,他素知杨时、吕大临都是程颐的弟子,在白水潭虽非桑充国嫡系,却到底有师生的名分,程门弟子一向守礼严谨,从来连话都不乱说半句的。杨时喝醉,已是难得一见,竟然还藉着酒兴臧否师长……这可真不知平日里积累了多少不满,才能有这样的场面。正奇怪着,又听有人冷冷地驳斥道:“杨中立又有什么高见?”听声音却是贺铸的。
“贺鬼头你不知道玩物丧志吗?两位殿下正当冲龄,正是习性养成之时,约束着他们收心养性,受圣人之教都来不及,何况还是这般……此断非教导贤君亲贤臣远小人之道……”
“是吗?”贺铸用讥讽的语气说道,“世用兄,那天你怎么说来着?”
他话音一落,店内就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又听王谷支支吾吾地说着:“这……这……”
蔡京本想提醒店中诸人,但这时却被贺铸、王谷勾起了好奇心。他悄悄瞥了一眼桑充国,却见桑充国也竖起了耳朵,显然也想知道王谷说过什么。便忍住没有吭声。却听王谷始终是支支吾吾不愿意接话,反想着岔开话题。但贺鬼头却不肯罢休,冷笑道:“世用兄不敢说,那便我来说。世用兄可要听真了,看我可曾添油加醋。”
便听王谷干笑了两声,只听贺铸高声道:“据说东宫曾经得了一只猎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带着玩耍。某日去资善堂,却被程先生瞧见了。当日程先生便抓住东宫,从楚文王良犬、利箭、美姬三宠说起,讲楚文王如何耽于享乐,不理朝政,几乎成为昏君,他师傅保申又如何进谏,以先王之名鞭笞楚文王。楚文王如何醒悟,杀良犬、断利箭、逐美人,终成一代明主……这般声色俱厉,整整训了一个上午,直到东宫被迫叫庞天寿杀了那条猎犬,方才罢休——中立兄,这事可是有的?”
贺铸说到这裏,蔡京已经是皱起了眉毛,颇觉程颐小题大做。却听吕大临已先笑道:“程先生不过纠君以正道,所谓防微杜渐,而东宫年纪虽幼,却颇有纳谏之资,这本是美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