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诸夏,士若是做了奴才,百姓也不要指望有什么好日子,国家亦不必指望有什么前途……幸好,幸好……”
桑充国先告辞后,石越忽然间没头没脑地感慨起来。
众人均是听得莫名其妙,只潘照临冷笑道:“但桑直讲却未免太像个债主了。”
石越转过头,望着潘照临:“先生可知,长卿之所以能有今日,亦是由他这份痴气?”他扫视众人,又说道:“有些人,不管他怀抱何种目的,只要认定一件事后,便能竭尽全力,心无旁骛地去做,有如此态度,无论他看起来多可笑、多迂腐,亦不当被人轻视。”
“长卿想事情虽然简单,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发自内心的相信它正确,极诚恳极认真地去做。天下男子,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境界?所以,无论长卿做了多不合情理的事,我都没办法讨厌他;无论他想做的事,多么不可思议,我亦愿意包容……”
潘照临的脸色变了变,他敏锐地觉察到,石越有点忘形了。
赵顼死了,石越的确很伤感,但与此同时,赵顼给石越造成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也一起消失了。
否则,无法解释石越的话——虽然这只是评价桑充国,只是无关紧要的话,但若在以前,石越最多在心裏这样想想,绝不会随随便便当众说出来。
不过潘照临也并没有多么担心,更加没有谏止。这未必是一件坏事,也许正是潘照临所期盼的——石越必须少一点顾忌其他人的想法。现在,已经到了要渐渐让其他人来习惯石越的时候了。从赵顼驾崩的第二天起,潘照临自己也刻意改口,称石越为“相公”了。石越虽然有点惊讶,但并没有告诉他不要这样喊……
他冷眼看了一眼在座诸人,果然众人都是很认真地聆听着……没有人流露出一丝觉得石越过于居高临下的无礼是不恰当的表情。
“其实,长卿的南北之论,还是极有见识的。他虽说是几个福建学生之语,不过我看多半还是他自己的想法。”
“亦未必如此简单!”潘照临不屑地说道,有些事情可以改变,但对桑充国,潘照临心裏的评价却与石越大不相同,他只是一眼就看穿了桑充国的那点小把戏,懒得当面反驳桑充国,但对石越,潘照临却还没有丧失反驳的兴趣,“说甚南北之争,南方兴盛,其实多半倒是北人之功。”
“哦?此话怎讲?”他这一番高论,却立时将众人的好奇心都吊高了。
“何谓南人北人?若非是北人南渡,南方还在刀耕火种,又有何兴盛可言?”潘照临冷冷地说道,“大抵只要北方动荡,或者举国南迁,或是流民南渡,何处北人多,何处便会兴盛起来。东南有今日之兴盛,又岂止是因为文教?若无北人带去的农耕之法,令得东南富庶,又谈何兴盛?”
石越摇摇头,反问道:“先生此言,虽然有理,但既然是东南富庶是因为北人,那为何如今北方许多地方反不如南方富庶呢?若说因为战乱,国家承平也有一百多年了……”
“这又何足为怪?一则北方地利已开发数千年,若要有何进益,自然是难于登天;而南方土地本来便要肥沃,且开发远不及北方,其财富增加,自然快过北方。故南方易于进步,而北方则苦于停滞。再则南方本是蛮夷居所,礼乐教化未至,北人到了南方,虽然移风易俗,以夏变夷,然原来土着之习俗,又岂能对移民没有影响?故南方风俗,原就与北方不同,北人重义轻利,南人却趋利重商,蔚为风气。相公不见连成都来京赴试的举子,也有人顺带着做生意的吗?北方一家一族,若为分家分财打官司,不免为邻里所耻笑,南方则是习以为常,分家产时一文钱也不肯算错。相公莫要忘记,在相公之前,苏老泉、王介甫等人,便已经在说‘利者义之和’、‘利亡则义丧’,风气所致,南方士人,一向便在主张不得以义抑利,抑末崇本,非正统。上至士大夫,下至普通百姓,个个如此,其民富庶一点,又何足怪?”
潘照临说完,竟犹未尽,又说道:“我虽是北人,但若以此说来,倒是南人知变通些,北人大多竟是被孟子的徒子徒孙所累。我游历天下时,曾听有南人叫自家女婿叫‘驸马’,除夕放烟花爆竹,南人竟敢大呼‘万岁’,这等事情,若是在中土,可任谁也没有这个胆子……”
提到此事,连曹友闻也忍不住笑道:“潘先生所说这习俗,南方别处是没有的,至少杭州便不敢如此,不过有一年学生在广州过除夕,却曾听到军民大呼万岁,当时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有人聚众谋反。若说南人趋利重商,那确是如此,学生便是例子。”
石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如此说来,长卿所言,的确片面了。”
曹友闻好不容易有了说话的机会,自是不会错过,忙又说道:“以学生所见,山长所言,的确失于片面。在北方诸路大兴学校,自然是善政。然若以为凭此便能令陕西复兴汉唐旧观,只怕是一厢情愿。以学生之见,北方若能保住不由停滞而转为衰退,便已要谢天谢地。以今日而言,整个南方固然还不及北方,但南方才是诸夏之未来,则毋庸置疑。一者如夕阳,一者如朝阳,学生斗胆直言,朝廷来日之目光,还是应当向南看……”
“潘先生与允叔说得不错,先前听桑直讲所言,还是局限于南人与北人,却未能深思南方与北方。”吴从龙也赞同道,“所谓南人与北人,其实皆是相对而言。我诸夏之民,皆是北人,何曾有南人?今日之所谓南人,或为北人之后,或为以夏变夷之民,所谓南北之辩,甚是无谓。”
“极是!极是……哎……”石越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忽然之间,便觉脑中有灵光一现,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着了,忽然激动地大声喊起来,他手舞足蹈,一时忘形,竟碰到了伤口,疼痛难忍,忍不住叫出声来。
但他却依然显得甚是激动,望了潘照临等人一眼,似是解释,又似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了,是了……南方之兴盛,北方之停滞,固然有其他原因,但其根源,还在于此……”
众人方以为他是认可了潘照临、曹友闻等人的见解,心裏正纳闷他为何会如此激动,却听石越又说道:“……种族、文明之发展,可以有两种推动之力,一是内部的,一是外部的……我诸夏历千年之演化,欲再求内部之推动,进入新的境界,难免会倍感艰难,故北方之停滞,亦不足为怪——这并非是北方的衰落,而是北方达到一个高峰之后,无法寻求突破的徘徊。若不能突破,它固然难免会陷入衰落,但若能有所突破,其前途更不可限量。而南方恰在此时迅速崛起,亦不可简单视为南方的兴盛,更非简单地重复北方的历史,它亦是北方在内部无法寻求突破时,在外部找到的推动之力……”
石越兴奋地發表着自己的宏论,却令在座众人都目瞪口呆。即使是潘照临,也不曾想到,石越与众人在谈论着南北之别,但心裏思考的,却是这更高维度上的事情。这种视野上的差别,让潘照临都有点似懂非懂,没有完全明白石越所说的话。
石越看了一眼众人,见只有曹友闻的双目中,露出那种理解与兴奋的光芒,他略顿了一下,又解释道:“这便是如同我诸夏是一架马车,原本拉车的,是北方这匹马,南方只是我诸夏在征服后生下来的小马驹,几千年后,北方这匹马,虽然代代相传,但永远都是那种血统,跑得不可能再快,拉得不可能再多,这时候,却发现,南方这小马驹,竟然已经有潜力跑得比北方更快了……”
“便是如此!”石越又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要借此来强调自己所说的话,任何优秀的文明,都需要不断加入新鲜的基因,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在当时,南方对于北方来说,便是传统北方文明以外的新基因,所以,当北方的文明有些陷入呆滞与古板的时候,南方却突然爆发性地崛起了,而且,南方也的确呈现出一种与北方不同的特质来。
但这些话,他却是无法和任何人说的。
只有曹友闻似乎已经完全理解了石越的话,他向一脸茫然的吴从龙问道:“学生或已明白相公所说的意思……子云你知道配马种吗?”
“这……我不太懂这些。”吴从龙疑惑地看着曹友闻,心裏有一点嫉妒,但更多的是好奇。
曹友闻悄悄望了一眼石越,见石越并无阻止之意,又继续解释道:“配马便是这样的,纯种马配种,虽然是极好的,但若一代一代的,都是同一匹马的后代间进行配种,便是再好的纯种马,最后总会不成,更不可能超越最早的那匹种马。但若是能找到这种群之外的好种马配种,那便有可能配出更好的马来!”
“允叔说得极好。”石越看曹友闻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欣赏之色,“我须多谢各位,让我想到了解决眼前难题的好办法。”
众人还在咀嚼着石越与曹友闻的话,石越这句话,却又让众人都大吃一惊。
“相公?”潘照临正要开口询问,石越已经说了出来:“这是一石多鸟之法,既能解决眼前的几个困局,又能为我诸夏找到一匹新的小马驹!”
“子云、允叔,今日所说之事,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众人方等着石越继续说他的“小马驹”,不料石越已经转换了话题,他对吴从龙、曹友闻叮嘱了一句,待二人答应了,又转向曹友闻,问道:“允叔可知道,我找你来,所为何事?”
曹友闻听石越语气中,带着考较的味道,略想了一会儿方答道:“学生别无所长,相公召见,若非是钱庄总社,便当与南海海商有关。”
他说完,抿着嘴望着石越,却见石越的表情不置可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石越又淡淡道:“其实我找允叔来,是想问问东南商人与南海海商的家底……允叔须得和我说真话,然你亦可放心,我的问题不会太为难。”
曹友闻连忙欠身回道:“相公下问,学生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石越“嗯”了一声,点点头,问道:“以允叔的估计,东南商人与南海海商,手里通计能有多少金、银、铜钱?”
曹友闻闻言,惊讶地抬起头,却见石越面无表情,他不知道石越打的什么主意,想了想,方谨慎地回道:“这个……东南商贾如过江之鲫,学生也不能知道究竟有多少商贾……但以学生所见,家财在百万贯以上的,总有上千家,至于十万贯以上的,当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这些人家,多少都会藏一些金银、铜钱,便是这金银、铜钱只占到家财的两成,最少也不会少于二十万万贯……”
“两成?”石越不动声色地反问了一句。
“实际自然是不止两成的,不过也不会太多。”曹友闻连忙说道,“东南商贾与中原、西北商贾不同,中原、西北商贾,家财多以田地、金银缗钱为主,多者占到八九成,但东南,便是海商,号称多藏金帛,可实际上,东南海商不喜欢如北方一样,挖着地窖,一窖一窖地藏着宝货,故这金银缗钱,亦极少有人家会超过家财的五成……一般来说,占到两三成较为常见。”
“允叔这么说,未免有点不尽不实了。”石越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海商出海,追逐的无非是黄金白银,如何会比西北商贾还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