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 / 2)

新宋3·燕云 阿越 3185 字 3个月前

熙宁十八年,二月七日。

早晨,汴京的天空中,那几片浓云薄如轻绡的边际,映上了浅浅的霞彩。曹友闻一大早便骑马到了界身巷。这一天,是界身巷诸交易所新年第一天开张的日子——昨日,也就是二月六日,外朝已然禫祭除服,也便是说,朝廷算是基本结束国丧了。不仅两府六部诸寺监从今天起要正常办公,许多商贾,也是选择在这一天重新开张。

曹友闻方到金银交易所门前,他雇的牙人茹孝标早已领着几个小厮迎了出来,见着曹友闻,忙作了个揖,笑道:“官人来得好早。”

“老茹,可久违了。”曹友闻一面下马,一面笑着抱抱拳,道:“李员外他们到了吗?”

“尚未到哩。”茹孝标躬着身回答,又凑到曹友闻身边,低声笑道:“前天起便流言满天飞了,想来官人也曾听到一些。”

“哦?却有何流言?”曹友闻装着傻,脚步却未停,只管往金银交易所里走去。

茹孝标连忙紧紧跟在他身后,笑道:“官人却来作弄小的。坊间都传政事堂今日要有要紧的敕令公布,谁不知道官人乃是石相公的得意门生啊……”

在这些无孔不入、精明至极的牙人那里,果然是没有秘密存在的。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曹友闻在界身巷,早已经不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曹家小舍人”,而变成了手眼可通天的“曹家大官人”。

“什么得意门生,老茹休要乱说。”曹友闻笑着摇摇头,前头早有人领着他进了一间大房间,茹孝标忙抢前一步,帮曹友闻掸了掸那张雪白得一尘不染的狐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笑着请曹友闻坐了,自己退后一步,叉手侍立在下首,又笑道:“众家员外、官人,都在等东府的敕令哩,不过,不论怎么说,有了元月十二日的德政,交钞肯定会涨。这个,俺敢给官人吃定心丸的。”

曹友闻笑笑,端起侍婢呈上来的牛奶,轻轻啜了一口,却并不说话。朝廷断不肯轻易废除交钞,这一点,界身巷内,不会有人比曹友闻更加清楚。但即使是曹友闻,也不是很能肯定,石越究竟会祭出何种法宝?坊间早已有各种各样的传闻,甚至有有心人翻出了多年前沈括上给大行皇帝的奏折——人们赫然发觉,原来甚至早在石越之前,沈括就提出了类似所谓“货币乘数效应”的观点;当年沈括在奏折中论及货币政策,当然不是预见到了今日的交钞危机,而是为了解决钱荒的问题,而沈括提出的几个办法中,竟然也包括了加强纸币的信用之部分——当然,人们翻出他当年的奏折,并不是为了叹服沈括的天才,而是注意到了沈括的另一主张,沈括当年曾经向大行皇帝建议,将金银皆定为法定货币,并提高金币对铜钱的比价,以此缓解钱荒。而此时虽然形势大不相同,但人们大多相信,朝廷极有可能通过铸造金、银币来缓解财政的压力。而另外一些人则相信,蜀币区的政策,可能在全国被仿效实施……事实上,划定“蜀币区”这一政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原本还担心朝廷因财政的窘境,被迫废除交钞或者放任交钞大幅贬值,但是,在蜀币局创立的同一天,至少废除交钞的担心就几乎销声匿迹了。汴京的商人们很快就意识到,更大的可能,就是朝廷将交钞变成各种各样的地方货币。在这样的情况下,交钞会变得没那么值钱,但至少它不会变成废纸。

所以,无论如何,茹孝标说的都没有错。在此之前,鬼市的交钞既然已经涨了,今日界身巷内,也不太可能例外。只不过,既然同时还有铸造金、银币的流言传出,那金银的价格,只怕也同样值得期待。

曹友闻当日一掷万金,在界身巷买下这许多的交钞,原本只是一笔政治投资,他便是权当丢进水里了——但时至今日,曹友闻却突然发觉,他当日的投资,本身就可能带给他丰厚的回报。除了罚没给他的抵押金以及账面上的巨额债款以外,他手里握着的交钞也有几百万贯之巨,倘若石越果真能成功挽救交钞,那这毫无疑问将是曹友闻生平最成功的一笔生意。

如此一笔巨款,无论初衷为何,若说曹友闻会漠不关心,那是绝不可能的。

虽然界身巷在翘首以待东府的敕令,但转眼一个时辰过去,在皇城外面等候消息的牙人,却依然迟迟未能传回消息。不过此前的流言非比寻常,据说来源非常可靠,而且言之凿凿说是在除服后将有重要敕令公布,因此界身巷内,人们依然在耐心地等候着。曹友闻不断见到茹孝标招呼着手下的牙人跑进跑出,向他禀报着交钞的比价——一切正如所料,交钞对铜钱的价格不温不火地一点一点地涨着,反倒是黄金的价格,涨幅更加大一些。

曹友闻依然只是好整以暇地吃着点心,一面和茹孝标说些闲话。眼见着便到了巳时,黎天南、李承简、杨怀等人方姗姗来迟——这三人原是特意来界身巷见识一下的,进了这金银交易所,那黎天南屁股尚未坐稳,便示意身边的仆人递过一个小箱子给茹孝标,笑道:“茹翁,且替我秤称一下。”

“这是……”茹孝标接过箱子,只觉双手一沉,这小箱子竟是颇有分量,他连忙将箱子小心放到一张桌子上,当着众人之面,小心打开来——茹孝标便感觉一阵金光耀眼,这小箱子中间,竟然是满满一箱的金瓜子!

“这……”茹孝标虽是吃了一惊,但他毕竟是做老了事的牙人,连忙摊了摊手,小心地将箱子开着的一面对着黎天南放了,一面赔着笑说道:“还请黎员外见谅则个,这界身巷的规矩,黄白之物,例由专人当面验货,请员外稍候片刻,小的马上唤人过来……”

“你家规矩不小。”黎天南笑道,“你只管叫人来验秤,我却是性急等不得了……”

他正说着,便见一个牙人一路小跑,急匆匆地闯了进来,连礼都没行,便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事,大事……盐债……发行盐债……”

“你说什么?”茹孝标此时也顾不得黎天南了,抓住那牙人,问道:“什么盐债?你说清楚些!”

那牙人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说道:“大事情,一个时辰前,司马相公与石相公签发敕令,要以十年的盐税做抵押,发行五千万贯盐债,赎回交钞,为钱庄存款提供担保……详情还不清楚,敕令已送往门下后省书读,消息是政事堂放出来的——不过,这是今日的《新义报》,刚刚出来,上面有石相公的文章——《国家之信用与债务》!”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墨迹未干的报纸,颤抖着递到茹孝标面前。此时众人早已全都站了起来,曹友闻快步上前,一把抢过报纸,果然,《新义报》在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尚书右仆射石……”的字样!

他抬头望了众人一眼,捏了捏手中报纸,高声读道:“昔者管仲云:不能调民利者,不可以为大治。轻重之术……”才读到一半,早又有一个牙人跑了进来,手舞足蹈地大声喊道:“大涨!大涨!交钞大涨!”

门下后省。

都给事中梁焘望着面前的黄纸敕书,神色凝重——他新任都给事中不过几天的时间。梁焘虽是进士出身,但一生历宦,主要却是在枢府,因为曾经上书反对新法,反对宦官领兵,替被罢官的御史鸣不平等种种事迹,他被视为“直臣”,司马光亦因此推荐他继任门下后省的长官。这是一个既可以碌碌无为,又可以举足轻重的位置。能担任给事中这个官职,亦被士大夫们视为一种荣耀。但是,要对得起这种荣耀,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梁焘此时面临的抉择,正是大部分的给事中们经常会遇到的事情。

在他面前这张黄纸上签押的,有他的荐主司马光,有声誉极高的石越,还有好几位参知政事……

按照新官制,只要有给事中在这张黄纸上签一个“读”字,这张黄纸便可以成为正式的敕令,颁佈实行。

但是,户房给事中沐康明白无误地拒绝书读!

而这一张黄纸,乃是所谓的“敕”——得到过皇帝的旨意,有宰相、参政签押——新官制规定,这等大政令,即便给事中不肯书读,只须有门下后省长官都给事中书读,亦得以颁佈施行。

梁焘看看这张黄纸,又看看案边的毛笔,耳旁响着沐康愤怒的声音:“……借债!卖爵!若是那奸相庸臣所为,倒也罢了——国人皆视司马君实与石子明为贤臣名相,他二人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开此恶例!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君且少安毋躁。”梁焘一面安抚着激动的沐康,一面再次审读着面前的《发行盐债以赎交钞敕》。但无论他如何再三细读,亦改变不了这一现实:这敕书是国家公开向富民举债——即使汉武帝、桑弘羊也没做过这等事!还有公然变相卖爵——这是令所有的正人君子都痛心疾首的恶政,而且,这也是开了先例——大宋朝以前只卖过官,这还是头一回卖爵!

只要想想那些商贾,因为花了一点臭钱,便可以堂而皇之地被尊为男爵、子爵,梁焘便不由感到发自内心的恶心——表面上,爵位只是虚名,这比卖官要好些,但是,在感情上,却更令人受不了。即便只是虚名,但爵位代表的东西,比官更加尊贵,梁焘实在无法接受它被铜臭玷污。

而且,沐康所说的,亦是他心裏所想的——今日司马光、石越能通过这种手段借钱敛财来应付交钞危机,他日就不怕没人效仿,来敛财借朝廷挥霍!此例一开,只怕从此大宋朝都要债台高筑,永远没有还得清的那一天!

他又抬眼看了看沐康。

“沐君所言虽然有理,只恐朝廷之议甚坚……”

“那又如何?”沐康厉声打断了梁焘,“夕郎乃慎政之官。朝廷置我辈于此,正为今日。”

梁焘不置可否,却忽然问道:“沐君是哪一年的进士?”

沐康不由得一怔,但上官见问,却不敢无礼,因回道:“下官乃先帝龙飞榜进士。”

梁焘忽然笑了笑,道:“那入仕亦有十八年了,十八年还只是七品青琐,想来是脾性不太好了。”

“下官生来便这臭脾性,倒叫大人见笑了!”沐康以为梁焘取笑,愈发愤怒,阴阳怪气地回敬道。

不料梁焘却不以为意,笑了笑,跟着说道:“沐君既然不在乎这给事中的俸禄,某也没甚好在乎的。”

“门下后省驳回?”

“敕令被门下后省驳回!”

界身巷金银交易所内,突然之间,鸦雀无声。

“那些个蠢货!”

不知是谁发出第一声咒骂,但几乎只是转瞬间,伴随着各种口音的诅咒、粗口,原本几乎是一路暴涨的交钞,马上停止了涨势,开始缓慢下跌。

“官人且放心,这盐债的消息既然出来了,虽说封驳了,大伙还会看看情形的……”茹孝标强挤着笑容,安慰着曹友闻——从曹友闻的脸色,是看不出什么的,他肤色本身就是黑红黑红的。一个多时辰内,眼见着交钞一路暴涨,但曹友闻却始终不为所动,这份从容淡定,已是令茹孝标十分的钦佩。要知道,倘若曹友闻早一点放了手中的交钞,他至少已经赚了一百万贯。即使在界身巷,这也不是小数目。

便见曹友闻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多话。

倒是黎天南等人正在踌躇不决,这三个海商见着交钞暴涨,黎天南有备而来自不用说,连李承简与杨怀亦追着买了不少。便见三人各自想了一会儿,李承简与杨怀叫过茹孝标来,卖掉了手里的交钞;黎天南却笑眯眯地吩咐他继续买进。

果然,茹孝标的判断并没有错,这边吃过午饭,便再次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石相公异常的强硬,竟然这么快便再次将敕书发往门下后省!

交易所内再次沸腾了。

李承简与杨怀后悔不迭,黎天南却得意洋洋,只有曹友闻依然是不动声色。茹孝标很难想象,他面前的这个曹友闻,竟然就是几个月前被界身巷传为笑谈的那个人。

茹孝标在界身巷算是见多识广,但是赚进上百万贯而面不改色的人,他的确还是头一次见着。

但这似乎注定将是跌宕起伏的一天。

交易所内的沸腾持续不到半个时辰,便再次传来了门下后省封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