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邺国的许多做法,也同样令他不满——对于番人,邺国公赵宗汉有着远比一般宋人都要强烈的优越感,因此,虽然对宋人部众他优柔寡断,有时几近妇人之仁,但对番人却只要六承勾一鼓动,便可以毫不犹豫地采用保甲连坐这类的秦政暴法……
但宗泽依然能从新邺城中看到希望。
因为,他们有个不同寻常的县主。
在与邺国部族相处的时间里,他已经陆续零星地听到一些关于柔嘉县主过往的传闻。在传闻中,这位独具一格的县主,似乎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物。而与柔嘉相处的时间里,宗泽亦可以证明,这种传言绝非无稽之谈。
许多人家,即使是大宋北方的大户人家,如若家里有一个老大不嫁的女儿,十之八九,这个女儿便会成为家中一霸,若是这女儿还受到父母的宠爱,几乎可以肯定,这女儿绝对将成为家里的一个惹不起的人物。这种奇妙的人情世故,即使在邺国公府这样的天潢贵胄之家,亦难以例外。这位老大不嫁的柔嘉县主,乃是邺国公府上,自邺国公赵宗汉以下,最为嚣张跋扈的人物,从邺国公的妻妾,到她的兄嫂、弟妹,无一不要让着她三分。对一些礼法先生来说,这无疑是干坤颠倒,伦常败坏,绝难接受之事。但是,这对于宗泽来说,却并非如此。这等事情,在市井百姓之家本就极为寻常,布衣出身的宗泽,则已见惯不怪;而在宗泽的家乡南方,礼法亦不如北方那样严密,更何况,自入海船水军之后,宗泽心裏的这类礼法观念,便更加淡泊了。对于海上行船的人来说,对女人最大的忌讳便是让女人上船,而这种忌讳随着封建南海的进行,早已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是他不能接受的呢?
柔嘉县主的确不好相处,她对她的兄弟们都常常喝来斥去,颐指气使,对外人更加不会客气,稍不顺意,便遭鞭打。但是她却有一桩好事,她遇事果决,敢作敢当,而且对宗泽与曹友闻颇为客气,二人若有谏言,她每每接纳,极少驳回。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位县主虽然对下人部众呼唤呵斥,不假情面,对百姓也看起来高高在上,但是宗泽能感觉到这位县主本性纯良,她的傲慢无礼,纯粹只是因为出身成长之原因,与她父兄们完全不同。
只要适当的引导,这位县主是可以成为一位“仁君”的。
宗泽在心里面,是希望邺国能够成为一个儒教国家的。他希望邺国能成为诸侯国的一个典范。几乎可以肯定,所有的诸侯国都会立孔庙,祭祀孔子,尊崇儒经,但是,那未必便是真正的儒教国家。孔子有时候只不过是个漂亮的空壳,被人们用来装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以便堂而皇之地行之于世——比如周国,柴若讷肯定也会把孔子高高地供起来,摆上几盘冷猪肉,然后便将他抛之脑后。
尽管对于一个真正的儒教国家应当是怎么样的,宗泽心里面也很模糊,他也说不清楚他理想中的国家应当是怎样的,但有些事情却是他可以确定的。
一个真正的儒教国家,至少应当推行仁政。这样的国家内,不应当有暴虐的刑法,不应当有严苛的赋税,更不应当存在命如草芥的奴隶——宗泽并不怀疑世上会有上下阶级贵贱之分,但他却始终坚信,即使最低贱的人,也依然是人,他们不是禽兽,更非草芥。这个国家,即使不能如《天命有司》中所说的那样,但至少亦应当将老所有终、少有所长,百姓过安康太平的生活视为这个国家存在的目标与意义。
宗泽也相信,一个真正的儒教国家,应当将番人视为教化的目标,视为“华夏之”的对象,而不是将之视为奴役、欺榨的对象,将其性命视同草芥。
至于这个国家是不是女主当权,果真有那么重要吗?大宋朝如今都是太后主政,亦无人会怀疑大宋会因此而没落。何况邺国公依然是赵宗汉,将来继承邺国公之位的,依然会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子们……
宗泽站立船头,心裏一直胡思乱想着。尽管薛奕已然表态他不会在乎邺国究竟是谁掌权,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但是,他依然会忍不住要在心裏给自己多找些理由,以说服自己不会动摇。
不管有多少理由,毕竟,他要做的,不是寻常之事。
柔嘉县主这几个月里,在新邺城可以说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虽然她在新州几乎挽救了邺国的命运,但是她本人倒并无多大的野心,来到新邺后,她便成了一匹脱缰的野马。她不像旁人那么愁眉苦脸,更不似邺国公府的许多女眷那样,诸多抱怨——对那些贵妇,甚至是邺国公府的侍女们来说,这个地方除了景色宜人,几乎一无是处,相反还有诸多的不便。
这裏没有她们想要的脂粉、香露,没有新奇的服饰,没有争奇斗艳的化妆,她们完全远离时髦的汴京,不知道现时流行的是哪一种发型……她们甚至无法悠闲地下棋弹琴吟诗作画,邺国公赵宗汉下令自他夫人以下,所有的女眷都必须亲自动手,种桑养蚕——尽管宗泽与曹友闻早在杭州之时,便已劝谏过金洲根本不适宜蚕桑,但邺国公府上,却没有一个人相信;而此地适宜种植的苎麻,邺国公府上的北方人,却根本没有人懂得如何种植,绝大多数人连苎麻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种注定徒劳无功的劳动,仍然令得邺国公府上的女眷怨声载道。
只有柔嘉县主仿佛到了属于她的乐园。
初到新邺城,她便爱上了乘象。不知她从哪里弄到了一只小白象,然后便整日带着大宋皇帝赐给她的仪仗、侍衞、禁军,四处游玩。没多久,曹友闻又送给她一位懂得汉话的三佛齐婢女,从此这位县主便越发的胆大包天。
她经常不顾禁令,远足到离城百里之外,借宿当地番人之家。每次出城,她都能带些“新奇”的东西回来,从打猎所获的奇怪猎物,到常见的槟榔蜜酒、椰子酒、沙糊米,甚至偶尔还会带些蔷薇露、檀香、琥珀等物什回来,送给公府的女眷。
城外的番人都敬畏这位县主,对她又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也许是因为她是第一个敢于进入“牌水居”的邺国贵人——那是汉人对三佛齐当地盖在木筏上的房屋的称呼;也许是因为打猎歇息的时候,她会毫无顾忌地与番人向导一道席地而坐,痛饮椰子酒……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城外的番人见着邺国的其他部队,往往便躲藏逃匿,但若见到柔嘉县主的仪仗,甚至有人会主动请求做向导。
而大约过了一两个月左右,柔嘉县主又有一样新的爱好。某日,她骑着小白象在新邺城中闲逛之时,竟撞上了一个邺军兵士在凌|辱一个三佛齐妇人——这种现象,在邺国部众入城以后并不罕见,即便宗泽、赵仲珙多次严申纪律,但既无严厉之处罚,竟是屡禁不绝——此次这人撞到柔嘉手里,却是倒了大霉,柔嘉叫侍衞将此人带到邺国社稷之前,击响大锺,召来邺国部众,然后向赵宗汉禀明其罪行,不待他人求情,便以大宋皇帝所赐斧钺,将之斩于社稷之前。
自从做了这桩大快人心之事后,邺军一军肃然,军中将士,行事大为收敛。而柔嘉自觉做了一件好事,更是洋洋得意,从此竟是乐此不疲。她每隔一二日,便要巡行城中,凡有人犯禁,便绳之于社稷之前,召集众人,宣明罪恶,然后或鞭或杖,以罪定刑。尽管这位县主并无断案之能,但她与邺国公赵宗汉,却正是各有所长,相得益彰。赵宗汉本人还算聪明,案情之是非曲直,轻易亦瞒不了他,但到了量刑之时,他却犹豫不决,永远拿不定主意;而柔嘉则常常一言而决,虽嫌孟浪,却也大体适当。以赵宗汉的性格,只要女儿拿定主意,他便也随即默认,不再反对。因此父女二人,一审一断,一两个月内,竟也令城中违法犯禁之事,大为减少。
而尽管这司法之权,名义上乃是由赵宗汉或赵仲珙主持,事实上若仅凭柔嘉一人,也的确不可能有此成效——多半会适得其反亦未可知,但城中番汉百姓,却不会管这许多,竟将这功劳,全部归到了柔嘉的身上。尤其对番部百姓来说,新邺城中的汉人,自邺国公赵宗汉以下,恐怕便没有什么好人,只有柔嘉县主才是菩萨心肠……
其实宗泽倒时时会疑心柔嘉如此热衷于主持正义,其实不过是为了一时贪玩。他这种疑心并非是没有根据的——柔嘉从来都不会为了巡城而耽误她外出打猎的乐趣;对于六承勾鞭责番人,她也无动于衷,未见得有多么同情;偶尔,她也会把抓到的罪犯丢给她的父兄,自己匆匆离去,而最后,宗泽会知道那时间正好有一艘商船带着新货来了新邺……
但无论如何,宗泽都会藏好自己的怀疑。
有柔嘉县主这么一个人存在,对于缓和新邺城内的敌对情绪是极有好处的。城内的番人厌恶、痛恨邺国公赵宗汉的统治,总比他们厌恶、痛恨宋人的统治要好。
而且,最重要的是,柔嘉的表现,让宗泽相信,不论她的本心是什么,只要善于引导,这位县主就有机会将这个国家带上一条正确的道路。并且,她是邺国一系,姓赵的人当中,宗泽所能找到的惟一人选。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