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1 / 2)

新宋3·燕云 阿越 4352 字 3个月前

然而,契丹人却并没有体谅唐康的心情。次日,敌烈麻都赵思茅在前来接受了唐康所递交的国书与礼物,并且设宴宴请了唐康与童贯之后,从此便如人间蒸发,消失不见。此后日复一日,唐康与童贯几乎是被软禁在了驿馆里,二人被限制离开驿馆的范围,每日里虽然总有几个官员前来作陪,大宴小宴不断,但是契丹人却既不肯与唐康开始谈判,也避而不谈何时可以让他觐见辽主与北枢密使萧佑丹。甚至连朴彦成那边,也杳无音讯。

唐康与童贯几次商议,都觉得甚为蹊跷,二人有时甚至疑心契丹已经南下。但无论唐康据理力争,还是赤|裸裸地威胁,甚至是私底下行……他用尽所有的手段,终究是得不到半点线索。而辽人始终是以礼相待,只劝他少安毋躁。

这裏始终是契丹人的地方。唐康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暗自懊恼,使团内原有一个通译,但过了辽国南京后,便染上疾病,因为汉语本是当时各国外交场所之通用语言,辽国、西夏、大理、高丽、交趾诸国,无不采用汉字,社会上层更是普遍会说汉话,所以当时唐康也不以为意,将他留在了中京使馆养病。他设想过使辽会遇到的种种困难,却不曾想到会遇到这种窘境。甚而,原本驿馆之内的兵吏厮役,是最易收买、最易露出蛛丝马迹的,但不想他这驿馆内的契丹兵吏厮役,竟没有一个人会说汉话,更不用说识汉字了,整个驿馆内的辽人,只有四个通译懂汉话。

这一切都表明,契丹人是刻意为之。以辽国境内懂汉话的人口之众,似乎这种广平甸内的驿馆,已略相当于大宋的都亭驿的地位了,在这裏听差的兵吏,别说汉话,只怕天下四方各国之语言,都有人懂得。所以要么是这些人装聋作哑,要么便是有人故意挑了一批不懂汉话的人来“招待”他们。

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但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唐康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若说契丹已决意翻脸,甚至已经兴兵南下,可他们虽被软禁,但除了与外界隔离之外,辽人到底还是以礼相待——若两国真的开战,辽国不将他们放逐到小海,也应当将他们移入上京,断无还让他们留在广平甸之理,更何况他们虽然被软禁,却也没听到外面有大军行动的动静,真是大军开动,广平甸再大也大不到哪去,辽人既无必要瞒他们,也没有瞒得住他们的可能,除非是他们到此之前,辽人早已南下了,但若真是那样,那不仅职方馆可说是无能之极,便是大宋河东、河北的文武官员,也全部成为了草包。因此虽然偶尔难免疑神疑鬼,但虽被软禁,唐康到底还没失了冷静,仔细分析之下,便觉得这极不可能。

而若说契丹有意想以此来挫折他们的锐气,作为一种谈判手段,可谈判既未开始,又何来此说?何况辽人也不曾断水断粮,加以威逼——契丹虽说常自居中国,僭称正朔,但毕竟脱不了夷狄的野蛮习气,谈判时断水断粮借此威逼使者屈服,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自他们老祖宗匈奴<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宋人相信契丹乃南匈奴之后。按,契丹与奚人皆出自鲜卑宇文部,而宇文部之祖则为南匈奴之一支。此说虽存争议,但据考古发现之各族头骨标本与人种学分析,亦有证据显示契丹人在人种学上,的确与南匈奴相近。"/>那会儿,便已屡见不鲜,如今故伎重施,也不稀奇。因此,这也不合情理。

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契丹内部有大变。然而这更加匪夷所思,唐康只想想都觉得荒唐,他虽然日夜盼着契丹倒霉,但无论他来辽国前所听到的传闻,所读到的档案,还是他来辽国后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怕他极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辽国正是太平之世,称得上在朝君明臣贤,在野百姓安居乐业。契丹北枢密使衞王萧佑丹,更是天下少有的智谋之士,自辽主耶律濬登基以来,执政十五年,政通人和,令得契丹中兴,连大宋都有许多士大夫将之比为诸葛武侯第二。虽说近几年来,辽国的元老勋贵,如耶律寅吉、萧素、萧岩寿、萧惟信、萧夺剌、萧迂鲁等人,相继去世,但辽国朝中依然还有萧禧、萧阿鲁带、萧忽古、撒拨这样的老臣,至于正当壮年的名臣名将,如韩拖古烈、赵思茅、室得臣、韩何葛、马九哥、耶律信、耶律冲哥、韩宝等等,可说不计其数。便是那些后起之秀,也不容小觑,如南院大王萧岚,虽是外戚出身,乃辽国太子的亲舅舅,皇后的亲弟弟,但是职方馆的情报也说他在辽国“深孚众望”,屡次率军平叛,皆得克捷,“颇有名将之风”……更何况,还有一个威望极高的萧佑丹在!要说是因为契丹内部有变,唐康倒更愿意相信契丹已经南下了。

唐康与童贯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却始终猜不透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度日如年的软禁之中,唐康与童贯莫名其妙地度过了十天。

宋绍圣六年,辽太平中兴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早晨。

唐康与平时一样,起来洗漱之后,便开始找了个空旷地舞剑。练过剑后,童贯也和往常一样,带了弓箭前来,树好靶子,开始练箭。唐康一面在心裏想着今天要如何折腾契丹的接伴官,一面指导童贯练习弓箭。

童贯虽然只是他的副使,但如今身份却大不相同——内西头供奉官、内东门司勾当官,在内侍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更何况他是立过大功的内侍,皇太后与小皇帝跟前的小红人,便是高太后,也对他另眼相待。唐康也素知道童贯与石越有些来往,但自从李向安被高太后赶到瑞宋岛后,宫中如今主事的宦官,便成了陈衍和李舜举——陈衍是高太后身边的老人,自不必说;李舜举算是先皇帝高宗时那些得宠的宦官中硕果仅存者,其余的大貂珰,死的死了,活着的,都是如李宪、李向安一样,远远在外头,看起来只要高太后不死,他们便没什么机会再回汴京。李向安还算好的,李宪在先皇帝在位时,颇得罪了一些旧党君子,若非石越念及当年伐夏之时,李宪在他麾下时安分守己,也立下些功劳,他早已不知道被旧党的君子们怎么个作践法。但李舜举却与李向安、李宪这些人不同,他是个颇得旧党好感的宦官,此人虽是个宦官,骨子里却是与旧党的君子们一个做派,根子上称得上是个“士大夫”,但偏偏他还懂得分际,又不肯真把自己放到和君子们一个位置上,表面上还守着宦官的本分——像这种人,旧党的君子们要不喜欢他才怪。然宫里自从有了这两人主事,以往所谓的“中外交通之弊”,的确是骤然收敛了。陈衍的家挨着范纯仁府,平时这位“大貂珰”回到府上,竟连话都不敢高声说,每日里就会吓唬那些小黄门,说若犯了事被相公们拿住,便被取剑斩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不必说汉唐,便是有宋以来,内侍们见着外朝的士大夫们,也是从来都没有这么诚惶诚恐过。

想先朝之时,新党旧党,无论说得多好听,实际无不与内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石越交结宦官,便是他平夏之后蛰伏的那段时间,暗地里也不曾间断过。但自垂帘之后,一来石府与清河郡主的关系非同小可,二来有了陈衍与李舜举这两位在主事,也的确有所忌惮,怕落人口实,连石越也不得不收敛起来。因此这几年来,石府与童贯也渐渐疏远,少了往来。

只不料童贯却是个胆大的,此番一同出使,他便对唐康十分亲热,凡事又让着唐康三分,只是安于副使之位,早已得唐康好感。他又机灵晓事,唐康本是自视甚高之人,对宦官原是不太待见的,更不愿落个“交通宦官”的话柄,但自出使来,朝夕相处这么一阵日子,二人关系,却是想不熟络起来都难。童贯因找了机会,与唐康提及,大宋祖宗家法,内侍若不立军功,难以升迁,他知道唐康的武艺,多得名家指点,因求他趁便教习箭法——汴京的士大夫,大抵都知道唐康的箭术得自阳信侯田烈武亲传,在文官当中,也是小有名气的神射手。唐康推脱几次,情面难却,到底答应下来,只想内侍都是养尊处优,哪里吃得了练习之苦,装模作样几日也就罢了。却不料这童贯与寻常内侍不同,他力气较常人就要大一些,得了唐康指点,又肯每日苦练,十数日间,箭术便突飞猛进,连唐康也不免刮目相看。

这番二人遭契丹软禁,困于异国他乡,倒是成全了童贯,他每日闲得无事,早中晚要练三次箭,每次都要射六十枝箭,并至少射中三十枝,方才罢休。

这日早上,唐康照旧挑了六十枝箭给童贯,又纠正了一番他捏箭的姿势,便在一旁袖手观看童贯练箭,看了一会儿,见他射了二三十枝箭,五十步的箭靶已可十中六七,再看他虽然黑脸微红,额头泛汗,但呼吸均匀,显然并没有气力不继,因止住童贯,笑道:“供奉且稍歇息一会儿,今日咱们试试六十步如何?”童贯接过旁边一个小黄门递过的汗巾,抹了一把汗,正要答应,忽听到后面有人笑道:“唐大人、童大人,好雅兴!”

二人转过身去,却见说话的,乃是一个四五十来岁,身材微胖,颔下留着三缕黑须的契丹官员,唐康见那驿丞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已知又是一个新的接伴官,又见他既未髡发,穿的官服又是汉服,便知定是个汉人。契丹官分南北,但契丹人也做南面官,汉人也做北面官,这个倒未必一定按族类而论,因此虽然唐康的接伴官理当由北面官担任,但却未必见得一定要是契丹人。

故唐康也不以为异,只是以他目前处境,对契丹官员,也难有什么好脸色,只冷冰冰地说道:“这位大人却是误会了,我二人素不懂什么雅兴,练习射弓,怕的是有一日要去小海射雁,故此……”因知道对方是汉人,唐康的语气中就更多了几分讽刺之意。

“唐、唐大人……”那驿丞听到这唐康这么说,似是被唬了一跳,慌忙打断唐康,但那契丹官员却笑着摆了摆手,示意驿丞不要插嘴,又望着唐康笑道:“都承<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都承,枢密院都承旨的简称。按,唐康实际只是副都承旨。"/>虽有做苏武之志,不过我大辽却不是匈奴……”

唐康不待他说完,冷言讥道:“难不成你们还要自称礼仪之邦不成?”

不料那官员却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这个敝朝自是居之不疑。最起码,比南朝的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要来得光明正大些。”

唐康见来人情形,与平素的接伴官皆不相同,早已暗暗留心,此时又听到他话里有话,心裏一怔,与童贯互相使了个眼色提醒,口里却不示弱,冷笑道:“嘿嘿,原来这便是礼仪之邦的待客之道。受教了!受教了!”

那人却不生气,只朝身后的随从招了招手,一个随从便即捧着一幅卷轴上前几步,那人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都承且莫生气,在下此来,却是想请都承看看这卷轴——此人都承想必是识得的?”

他一面说,一面挥手令随从将卷轴递给唐康,唐康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哼了一声,接过卷轴来,缓缓打开,心裏立时“啊”了一声。童贯也早已弃了弓箭,这时凑过来看得一眼——他却是不认得,但从唐康的眼神中,已感觉到不对,因此亦不作声,只听由唐康应付。

唐康神色却依旧从容如常,只在心裏计议,他脑子飞快计算一回,便知这事断难抵赖得过,况且又想起此事说起来与契丹人也没什么关系,倒不如光棍些,因冷笑道:“这人我自是识得,又有何稀奇?”

便见那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不稀奇。这位文郎降夏之前,说起来毕竟也曾是南朝的武状元……”

童贯在旁,心裏也不由得“啊”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画中之人,竟然是如今在南海任凌州知州的文焕。便听那人又说道:“听说此后他又归了南朝,奇怪的是,南朝竟也不曾降罪处罚,也不曾大加宣扬,倒似此人就此销声匿迹了一般——此事实是让敝朝文武纳闷了好几年……”

“是吗?想不到北朝上下倒爱多管闲事。劳烦操心了!”

“都承见谅则个,这等闲事,实是非管不可。”那人反唇相讥,又道,“到了前两年,方才有人听说,突然冒出来一个文焕,做了大宋南海凌州知州。又听说有给事中本来准备封驳,可不知为何,却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反私下与人说,文郎是奇男子。这可更叫人纳闷了。我们费尽心思,才得了文郎的画像,又机缘巧合,才终于猜到其中原委……只是不知都承知不知道——为何一个败军辱国、做过降将的人,会被南朝的给事中赞为‘奇男子’?”

“我大宋简任官员,是迁是罢,是赏是罚,倒不想还要劳累贵国费心了。”

“不敢。南朝的家务事,原本亦容不得外人置喙,只不过,若是这文大人原来竟是大宋枢密院职方馆的细作,甚至还曾经做到河北房知事,这种大事,敝朝却不得不多费点心!”那人嘿嘿笑道,“都承久在西府,想来对职方馆河北房的职掌不会太陌生吧?”

饶是童贯也算见过大场面的,听到这话,亦不由得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呆呆地望着唐康。

唐康这时已知否认无用,况且大宋朝用间于西夏,其实也轮不到契丹来指手画脚,要损害的,也是宋夏的邦交——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如今宋夏之形势,却不是大宋要顾忌西夏,李秉常正在全力图谋兼并黑汗,他便知道了,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无识人之明,纵是恼羞成怒,也只好唾面自干,难不成还敢与大宋翻脸不成?——其实当初两府决定让文焕去做凌州知州时,便已经想到这一层了。

因此他也不否认,傲然讥道:“其时西夏叛逆,不奉正朔,妄自尊大,竟敢犯我边界,正是两国交恶之时,无所不用其极,用间之道,不过兵家之常,孙武子《十三篇》,早有明训。纵然足下所说确有其事,此又何足为奇?听足下言中之意,莫非北朝的通事局是专门翻译九经的所在不成?”

“都承说得极是。”唐康再也不想,那人竟是很诚恳地点了点头,“两国交恶之时,互相用间,原是无可非议。若似党项人那般,只好怪自己瞎了眼,须怨不得旁人。但在下却有一事相问,自统和<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统和,辽国年号,其间为辽景宗之后萧燕燕摄国政,发生过着名的澶渊之盟。"/>之后至今,大辽与南朝,可称得上交恶?两国是否以兄弟相称?”

“这又何须多问?”唐康一时没弄明白他的用意。

那人嘿嘿冷笑数声,忽厉声道:“若是名义上则以兄弟之邦相称,实则乘人之危,挑拨父子,离间骨肉,乃至谋弑君上,这等恶行,是否便能用‘兵家之常’四个字承担?”

这边厢,童贯听得一头雾水,唐康却是霍然一惊——司马梦求之事,大宋虽宰执亲王,也少有人知,但唐康因为身份特殊,却是略略知道一些,不过他却是万万料不到,在十六年后,此事几乎连他也淡忘了之时,又被旧事重提,而且还是一个契丹官员,当着他的面来质问!

但唐康自十几岁起,心机城府,便是连潘照临也赞不绝口。他在石府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潘照临半个入室弟子,兼之半生之中,皆身处宋朝最高层的权力争斗当中,心思敏捷,更异常人。此时如此突兀地听这契丹官员提起这件大事,心中虽然又惊又疑,但整个人却反而似本能一般,突然便冷静下来。

虽然实情颇有出入,但当年的“马林水”,的确乃是辽国君臣公开宣称的弑杀辽主耶律洪基的凶手,是耶律乙辛差使的细作,早已被正法,尸身亦已被锉骨扬灰。因此,若是被证明司马梦求便是“马林水”,那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但唐康却首先是隐隐感觉到其中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