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与潘照临密谈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分别离开大相国寺。石越并没有回他的相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省。
尽管已经做了要妥善安置南逃百姓的决议,但是时间仍然太仓促,即使唐康他们在大名府殚精竭虑,但试图将难民全部安置在五丈河至梁山泊以北的设想,也难以实现,到五月下旬,仍有上万名难民逃到了汴京——虽说这个数字已经令两府感到欣慰了。
开封府下令城内寺观收容难民,施粥赈济,又征募成年男子到汴河等处搬运货物,或者去协助修葺汴京城墙,疏通河道。王岩叟为了应付这些事,忙了个人仰马翻。
但与此同时,两府对于南撤百姓的忧虑也与日俱增。
拱圣军进驻深州,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结果。深州以南的赵、冀、刑、恩诸州百姓,恋土情重,加上对战局令人哭笑不得的乐观,竟然没有多少人愿意南撤。不仅绝大部分的百姓都心存观望,连这四州的官吏也不断有人上表反对南撤,其中刑州自恃地形有利,境内有大陆泽可以限制辽军,而以往辽军南犯,对刑州之骚扰也有限,因此自刑州知州、通判以下,竟公然违抗诏令,又是征募义勇守御城池,又是在境内各州县组织百姓结社自保——连北道都总管府也站在了刑州一边,孙路与唐康一面替刑州开脱,一面先斩后奏,送给刑州大批的兵器与纸甲。
枢密会议内,两府之中,对于南撤百姓不以为然者本来就甚多,且安置难民的确是一件极困难之事,此时更是顺水推舟,最终石越与范纯仁亦只得默认。
讽刺的是,姚兕冠冕堂皇的诸多理由中,原本是包括给赵、冀诸州百姓南撤争取时间的……
可人心真是件微妙的东西。
石越完全不能明白深州以南的百姓与州县官吏的乐观情绪从何而来,但实际上,汴京士民的情绪更加乐观。汴京一般市民的舆情,此时是十分猛烈地抨击着两府过于谨慎,汴京所有的茶楼酒店当中,对于大宋未能在五月份将辽主生擒至汴京献捷,皆是十分失望。
而朝野的士大夫们虽然不至于对石越提出如此高的要求,但也极少有人考虑到战败的可能。虽然有一些人对于《讨契丹诏》十分不满,认为此诏杜绝了提前议和之退路,非谋国之言,但是,在一片乐观的情绪之中,这样的言论几乎全被掩盖。
虽然石越可以确定,倘若河北战场遭遇重大不利,《讨契丹诏》势必成为他与范纯仁的罪状之一,但至少此时此刻,士大夫们议论的,是要如何惩罚契丹。许多人献策对付契丹,而其中有半数以上,竟然是在大谈收复燕云之术。
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信心甚至影响到两府。
战争初期的震惊、惶惧,此时早已经一扫而空。这也直接影响到石越在御前会议的地位,他虽然仍是首相,但是,既然大家都相信战争一定会胜利,那么对石越的依赖感自然而然就会降低。两府诸公也就不可能如一个月前那样,对石越惟命是从。
便是高太后的态度,也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南撤河北军民在执行上出现的折扣,便是这种心态变化后最明显的后果之一。
至五月二十七日为止,据北道都总管府的估计,赵、冀、刑、恩四州南撤百姓,总计不过区区两万五千余人——这无论如何都不能仅仅视为是大雨的影响——难民主要来自深州以北诸军州,因为辽军所至之处,大肆掳掠人口,造成大约近二十万的百姓南逃。
如何安置好这二十万的难民,在整个五月份几乎都是令两府最食不知味的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在司马光的灵柩离开汴京后,曾布便要北上去执行吕大防的建议——除了妥善安置逃难百姓外,还要从这些百姓中征募年轻力壮的男子,编成厢军,来负责大军粮草运送、道路桥梁的修葺,为此,御前会议决定一次性征募四万厢军。
石越对此也无可奈何。对大宋朝廷来说,这几乎是一种惯性思维,将这些青壮男子募为厢军,的确可以将动乱消弭于无形,而且此番大军作战,虽然是本土作战,补给线不长,但兵力之多,没有三十万以上的役夫来负责运送后勤补给,也难策万全。而将这些逃难百姓招募为厢军,比起简单的征募夫役,也的确更加能保证百姓的权益,吸引力也更大。厢军的薪俸即使被克剥,但比起小吏对夫役的苛酷,亦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征募厢军容易,裁撤厢军困难,此时却是没几个人会去考虑了。
想到这些,石越又不由在心裏嘲笑着自己,也许战争之后,他就要退隐山林了,而他竟然还在操心这些未来的事情。
他已经决定采纳潘照临的建议,从大相国寺到尚书省的路上,他便已经想好了如何措置此事。
他会先向高太后建议,拜韩维为左丞相,范纯仁为枢密使。这会是一个体面的安排,虽然韩维本人未必想出任两路宣抚大使,但既然人选已经提出,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竞争。韩维资历远高于石越,让他任左相,可以避免造成韩维心中的不快——如此一来,韩维终于做到人臣之极,对年事已高的韩维来说,致仕之前能拜首相,他的一生可算圆满了;而石越也不必以首相的身份出外领兵。
战争结束之后,韩维多半便要致仕了。石越也已决意退隐,将来的左相与右相,不出范纯仁、韩忠彦、吕大防三人。韩忠彦身为遗诏辅政大臣,有先天的优势,石越必须要尽早巩固范纯仁的地位,由吏部尚书而枢密使,历任两府,范纯仁的资历也就完整了,加上此番与辽国作战,范纯仁若处在枢密使的位置上,自然是功劳卓着,谁都抢不走他的功勋。
而范纯仁腾出一个吏部尚书给吕大防,亦足安抚最顽固的旧党。如此一来,他便可以留出空间,以便日后能让许将升任工部尚书,而让曾布任枢密副使……
战争期间不宜有过于剧烈的人事变动,但连石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一旦心裏有了退隐的想法,他就已经在本能地开始进行布局了……
高太后多半不会拒绝石越的建议。然后,他就可以请求高太后在西湖边上赐给他一大片庄园,同时让人将汴京的产业卖掉。自然不能公开说出战争之后他就会退隐,这样反倒像是逼高太后表态,他只要表明心迹就行。
最后,石越会请求高太后让殿前侍衞班随他出征。
殿前侍衞班全是烈士子弟,对赵家忠心不贰,都指挥使呼延忠是先帝亲信之臣,忠于皇帝,与石越更是素无交往,两家连普通的人情往来都没有。身边带着这三千骑死忠于赵家的羽林孤儿,就算将兵权交付石越之手,高太后也绝对可以高枕无忧。
若他能主动做到令高太后与两府安心,那么,石越便能真正地无后顾之忧,否则,他时刻都要担心随时会有一纸诏书至军中,将他召回,然后面临的将是不测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