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袁谭渡至深州城南门这四五十里的地区内,主要是以河流稻田为主,尤其是靠近深州南门的一二十里内,地形极不利于骑兵展开,但是在袁谭渡苦河的北岸,却有南北约三十里,东西约四五十里的地区,是一片较为平坦的碛地。苦河之水不能饮用,亦不能用于耕地灌溉,因此沿河的许多地区,要么是寸草不生的沙碛地,要么是杂草丛中点缀着稀疏的几棵树木。
这样的地形,对于唐康来说,既可以说有利,也可以说不利。这是一片天然的战场,他的骁胜军与环州义勇全是骑兵,渡河之后,这样的地形便于他们布阵展开,但同样的,这样的地形,也便于契丹骑兵活动。
因此,唐康与李浩一早就预料到,渡河之后,必然将有一场恶战。
不过至少最坏的情况并没有发生,辽军并没能阻止他们渡河,或者趁他们立足未稳发动猛攻,甚至半渡而击。
宋军早已做好了渡河作战的各种准备,在下定决心之后,虽然有些突然,但是在衡水的巡检与百姓帮助下,宋军利用早已准备好的渡船、铁链、木板,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就迅速地在并不算太宽阔的苦河上,搭起了十来座浮桥。
从亥时开始,宋军点燃火炬,开始有条不紊地渡河。除了辎重部队继续留在衡水外,所有的作战部队,在子时之前,全部过了苦河。唐康和李浩并没有刻意掩饰他们的行动,事实上也不可能做到,既然契丹人反正会察觉,那么尽快地渡河布阵,便成为比掩藏行踪更重要的事。
渡河之后,除了何灌率领环州义勇负责警戒以外,骁胜军开始迅速地背水列阵。这自然是有些冒险,对于骑兵来说尤其如此,在使用骑兵上,宋军与辽军的理念几乎是完全相同——他们永远都需要足够的回旋空间。坚若磐石一样的阵形,是步军的任务。但是此时受限地形,他们不得不犯一点兵家忌讳。
因为骁胜军是宋朝的教导军,这带来的问题是,他们实际上是由各种各样的骑兵兵种构成。这包括大约有两个指挥约六百六十骑的重骑兵,八个指挥约二千八百骑的轻骑兵,同时也是枪骑兵,还有十个指挥约三千四百骑的弓骑兵,以及五个指挥约一千七百骑的突骑兵——这是一个特别的兵种,它早已有之,但仍属于枢密院的一个尝试,他们希望在每支禁军中,都有这样一支部队:他们全部骑着最快的战马,装备最轻的铠甲,由最优秀的士兵组成,根据战场的需要,精于突袭、诈败、侦察、诱敌、包抄……然而不幸的是,这种骑兵,也就是刘仲武的第二营,目前还从未被应用于实战,而也许他们第一次上战场,就将面临一个极不利于他们的环境——预定的战场上可能没有空间可供他们施展。
唐康很明智地暂时将骁胜军的指挥权交给了李浩。
而对自己的军队十分了解的李浩并没有选择传统的阵形。
他将重骑兵以什为单位,列成五排,布成六十个锥尖向外的锥形小阵——另有六十骑是这两个指挥的军官与军法官,他们也一起布阵,但分散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所有的这些重骑兵稀疏地分佈在前阵的最前列。
在这些重骑兵的后面,紧跟着队形较为密集的轻骑兵,他们全部以二十五列四排为一小阵——实际人数则是一百零五人,包括各都的五名武官与军法官——这样的小阵一共是二十四个,每十个锥形重骑兵阵后面,跟着四个轻骑兵阵。
这构成了他的前阵。
然后,他以弓骑兵分居两翼,以突骑兵为中军,而环州义勇在阵中实际担当“无地分马”<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参见《新宋·权柄》第四册附录,指轻锐机动部队。"/>之任。
这是一个明显的攻击阵形。这样的阵形,让所有的宋军将领都有些兴奋与紧张:在步军阵法与马步阵法上,宋军都有丰富的经验,但在骑兵阵法上,宋军的经验其实并不多。如李浩所列的这种阵法,便从未经实战检验是否可行。
万余人马喧闹了小半个时辰,在各军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之后,李浩并没有下令连夜朝深州前进。保持战斗阵形前进是非常缓慢的,连夜行军也会让士兵与战马易于疲倦,与其累得筋疲力尽再被辽军邀击,倒不如便在河岸从容休息到天明。
于是,在衡水征募的一千多民夫又忙碌了小半夜,在大阵的外面布满了粗陋赶制的拒马,才撤回衡水。宋军燃了一夜的火炬,将苦河北岸照得恍若白昼,除了哨探外,绝大部分的宋军便随地打个木桩,拴好战马,然后依偎着自己的坐骑,囫囵着睡了小半夜。
直到夜空终于开始发亮。
二十六日的清晨,苦河北岸,寂静得让人不敢相信。辽军不仅晚上没有来骚扰,即便天已大亮,唐康也仍然看不到一个辽人。
但这并不能让人轻松。
果然,唐康还没来得及啃完自己的干粮,哨探便很快传来消息,在十里以外,出现了大股的辽军。
显然,辽人并非没有做出反应,而只是因为不知虚实,不愿意冒险半夜奔袭数十里。
“韩宝果然不愧是北朝名将。”李浩就着水送下一口干饼,一面斜眼望了一眼唐康,唐康知道他是想看到自己吃干粮难以下咽的情形,虽然这干饼实在是唐康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但他仍然让自己微笑着,慢条斯理地啃着,他并不故意大口地吃给李浩看——那样就会露出破绽,而是细嚼慢咽,仿佛这就是他平常吃的食物一般——尽管平常唐康一顿饭花的缗钱,可能足够买几百万个这样的大饼。李浩看了一会儿唐康,略感失望,然后才继续说道:“此人真是沉得住气。”
“他知道咱们必要往深州,于是等在路上,以逸待劳,却并不急于来攻打咱们。”唐康接着他的话说道,“咱们列阵行军,人马疲乏不说,阵形也易出现破绽。”
被唐康说出心中的想法,李浩更觉不快,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那便看看他这算子打不打得响。”
他说完,一口吞下最后一口干饼,随手在袍子上擦了下手,高声命令道:“传令!准备列阵北行!”
随着李浩一声令下,宋军的临时营地再次喧闹起来,士兵们狼吞虎咽地赶紧吃完手中的干粮,抓紧时间再给战马喂最后一口水,梳最后一下毛,然后骑上马力较劣的那匹坐骑,在令旗的指挥下,一队接一队地向北而行。
这是一支东西连绵数里之长的部队,队伍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每走一段距离,李浩便下令停下来休息,重新整顿阵形,不过七八里的路程,竟然走了一个多时辰。
在距离辽军大约两里,一片平坦碛地上的一个坡度很小的坡地上,李浩下令大军停了下来。此时他们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两里以外的辽军,辽军同样也占据着一块小坡地——虽然在这块平坦的碛地上,这些所谓的“坡地”,对于骑兵来说,完全可以忽略,但是两军交战之时,任何一点点的有利因素,双方将领都不愿意放弃。
辽军的阵形宽度同样地绵延数里,黑压压的,如一条长蛇一般,盘亘在宋军的前方,人数大约与宋军相当,万骑左右。让唐康觉得安慰的是,他并没有看到韩宝的帅旗,也没有看到萧岚的旗帜,从旗号来看,对面可能是一支宫衞骑军——对于辽军来说,也许这已经代表着对骁胜军的重视了。
双方开始了短暂的对峙。
两边的将领都利用这个时间观察着自己对面的敌人,而士兵们则抓紧时间完成最后的战斗准备。宋军的重骑兵们在扈从兵的帮助下,在披挂铠甲的余下部分——为了节省马力与体力,他们事先只是穿好身甲,披膊、臂护、垂缘、膝裙等部分以及胄、兜鍪、面具都要临时披戴,战马的马甲则在上次休息整顿队形时已经披好。然后,在扈从兵的帮助下,重骑兵们被一个个扶上他们的战马。
辽军并没有趁势发动进攻,一直到看到宋军停下来之前,他们甚至都没有骑上自己的战马,这也是他们的士兵上马,检查自己的兵器、装备的时间。
唐康知道这是辽军的风格,他看过职方馆的细作发回来的数不清的报告,这支也许是正处于鼎盛期的军队,无论面对着什么样的对手,都总是能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态度。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阴沉沉的压在头顶上,空气中一点风都没有,唐康仿佛这才意识到天气的闷热,而身上那珍贵的犀甲虽不如将士的铁甲沉重,却也远不如丝绸织成的袍子舒适,他不由得抹了把额角的汗,斜眼去窥李浩。李浩的中军将旗所在,由四辆战车及数十骑手执各色令旗的传令兵组成他的指挥系统。在这些颇费周折才运过河的战车上面,除了有指挥作战的五色令旗外,还有几面大鼓以及钲、角等物——这些都象征着战场上的指挥权。此时,李浩身上披着一套普通的瘊子甲,登高站在一辆战车上,抿着嘴,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对面的形势。
他希望从辽军的大阵中,寻找一个破绽,但是唐康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他并没有成功。
“一锤子买卖!”冷不防,李浩嘴裏恶狠狠地吐出这五个字来,“便攻辽狗的正面!撕开直娘贼的!”
他的话音一落,唐康便见几面大旗向前点了几下,战鼓声、号角声,突然之间一齐响起,他的耳中响彻着震耳欲聋的“咚咚咚咚……”“呜呜呜呜——”的声音,紧接着,雷鸣一般的声音从脚下的大地传来,仿佛地面都在摇晃——骁胜军的前军高喊着“杀啊!”“杀啊!”如同一条条巨蟒一般,冲向辽军。
一瞬间,唐康屏住了呼吸。
他看见有数百骑的辽军迎了上来,引弓射向骁胜军。但是辽人的弓箭射到冲在最前面的重骑兵的身上,便如同稻草秆一样,纷纷落了下来,那些辽军不甘心地射了几轮箭,眼见着宋军就要到身前,不再抵挡,朝着两边逃了开去。
他们身后,另一队挥舞着狼牙棒、铁锤的辽军冲了上来,但他们同样也无法阻挡住冲锋的宋军,在他们的兵器能碰到宋军之前,重骑兵手中平持的长枪,已经刺穿了他们的胸膛,或者将他们带落马下,跟在后面的轻骑兵轻松地用长枪扎穿他们的身体,或者干脆被疾驰的战马踩成了肉泥。
李浩的战术,看起来取得了效果。
冲锋中的宋军,如同一把锋利的斧子,从辽军大阵的正面砍了进去,正面的辽军在这种猛烈的攻击下,开始动摇,虽不能说是如同受惊的兽群一般,乱成一团地向后面、两边逃窜,但他们的确是在不停地后退,便像是退潮的海水,向着后方、两翼散退,眼见着这把斧子就能将辽军的大阵硬生生地劈成两半。
唐康不由得松了口气,一旦撕裂辽军的阵形,让辽军内部发生混乱,这场战斗的胜负,就基本上定下来了。他这时才腾出工夫来,转头去看李浩,但李浩的表情却让他怔住了。
他看见李浩眉头紧锁,神色更加严峻。
此时,在辽军大阵的后面约两里左右,大约有两千骑辽军列成一个方阵,静静地站立着。在这两千骑辽军的后面,在几百名精锐战士的护衞下,韩宝与萧岚站在一辆驼车上,正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两里之外的战局。但他们的周围,并没有自己的旌旗。
“那几百具骑人甲,啧啧。”萧岚笑着摇头,“用具装骑兵冲乱对方的阵形,太中规中矩了,我要是李直夫,就用这些骑人甲从两翼进攻,只要冲垮对方的两翼,就能对中军形成压迫围攻之势……”
“妙策!”韩宝意外地看了萧岚一眼,亦不由得由衷地赞道:“大王所言,只怕是前人所未曾想过的。这也怪不得李直夫。”
“然这正面冲锋之策,几百年前,便有法子可破了。”萧岚笑道,“让我猜猜晋公的破敌之策——他以重骑与轻骑配合冲锋,我们只要避其锋芒,无论他是多么训练有素的部队,只要是骑兵,战马便会有快有慢,冲锋之后,阵形便会散乱,跑得越远,阵形越乱,快马会冲到前面,慢马会落到后面,我们只要诱敌深入,待其前后脱节,反戈一击,以优势兵力包围歼灭跑在最前面的,再将较后之部队各个击破,宋军很快便会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