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宁儿心胆俱颤,娇脆的脸上羞忿得顿生潮|红,辣辣地火烧火燎;她咬紧下唇,眸中清波荡漾,睫毛上凝结着一颗大大的泪珠儿,盈然傲立,屈辱地犹自坚忍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不滚?”狮子般的低沉怒吼,震得粉泪应声而落,洪水决堤般,冲刷而出。
爱宁儿抓紧披风,揪紧双眸、凄楚地望他一眼——至冰至寒的河流冰床,坚硬得让她心痛;低头啜泣着,她狂奔而出。
禺疆在矮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奶酒,仰起脖子,迅速的一饮而尽……接连三杯,火辣、烈性的酒意在胸中翻腾,已经燃烧得旺盛的怒火,猛窜到嗓子眼,即将喷涌而出。该死的,她到底想干什么?
帐外的护衞,绝对不会让爱宁儿进来的,除非——她让爱宁儿进来,而自己却离开了,独独留下爱宁儿一个人,他一回来,帐内只有他和爱宁儿——
握住酒杯的大手,愈发用劲,手背上青筋突突奔跳;他的脸孔犹如苍茫暮色中的原野、寒烟四起,凝结着厚厚的白霜。
“洛桑!”他朝帐外叫道。
洛桑掀帘进来,惊见酋长的怒气、浩瀚如沙海,即刻稳住心神、颔首而立,恭敬的神色中犹带着不卑不亢,“酋长有事吩咐?”
禺疆目光清炯,脸色稍霁,仿似几缕阳光从厚厚云层中穿透而出,“阏氏什么时候出去的?”
洛桑稳声道,“阏氏刚刚出去不久,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禺疆横了他一眼,兀自倒酒,心中一动,豪迈道,“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吧!”
洛桑略一沉思,拉开矮凳坐下来。虽说夜天明和林咏是被酋长活活地折磨死的,他理当为兄弟报仇,然而,酋长已经是公主的夫君,报仇,已经没有必要!他也看得出来,酋长深爱公主,爱得残暴冷酷,爱得深入骨髓,爱得——似乎已经穷尽一个男人的极限。
更为重要的是,他敬佩酋长光明磊落、豪气纵横的气度,以酋长之统帅才能与深谋远虑,绝不输于燕赵秦之王侯将相,不久的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我知道你和深雪是南方邦国的人,我也看得出来,你以自己的性命保护着她,而且,非常尊敬她!”禺疆一边说一边倒满一杯奶酒,置放在他面前,举杯豪饮。
洛桑已经习惯奶酒的烈性,毫不犹豫地灌下喉咙,“酋长说的不错,洛桑非常敬服阏氏。阏氏身份尊贵,容貌倾国倾城,心思聪慧毓敏,行事从容不迫,气质澄澈清华,气度威冽高凌!在洛桑心目中,保护阏氏,是洛桑活在世上的唯一理由!”
洛桑看向别处,目光宁淡得虚无,仿佛已经穿透毡帐,飘向草原,荡向无穷远的黯黯天际。
禺疆挑起一丝疏朗笑意,心中却是汹涌澎湃,惊诧于他对深雪的赞美,感动于他对深雪的忠诚,“听你说来,你似乎打算一生追随阏氏了?”
洛桑坚定地点点头,目光淡定得有如落日熔金下的幽暗湖水,“是的,洛桑誓死保护公主!”
“公主?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诧异道,浓眉挺阔。
洛桑一惊,清凉的眸光中似有水草轻轻摇曳,眼睛中含了浓淡相宜的诧异,“酋长不知道?酋长不是会说南方邦国的语言吗?”
“嗯,我会说一些,却不知道这个“公主”是什么意思!”禺疆疏豪一笑,眸中一片水明天净,慢慢地、拢聚着一束灼人的光芒,“我想,深雪肯定不是普通人,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洛桑,你一定要告诉我!”
洛桑的鼻翼滑过一丝淡远的意味,“这一片辽阔的草原,朝向南方、主要有三个邦国,秦国,赵国,燕国,公主和洛桑,就是燕国人。公主是燕国盛名已久的倾城绝色,她的兄长,正是燕国大王——燕王喜。在我们南方邦国,大王之女,尊称为公主!”
公主并非寻常女子,如果酋长知道她的身份,应该只会更加疼爱她,或者,也有点忌惮她高贵的身份。只是,洛桑不知道,公主为何没有对他说起!
禺疆的心中、万马奔腾,战鼓似的马蹄踏起弥天漫地的烟尘,喃喃自语道,“深雪,竟然是燕国大王的女儿!”
然而,她贵为燕国公主,为何被追杀,为何流落加斯部落,既而为自己劫回寒漠部落?想来,深雪的心中一定颇为辛苦吧!他深吸一口气,展眸处、疼惜的丝丝情意淙淙流过,摇漾。此刻,禺疆想起她弹奏琵琶时唱的那首歌,心湖,仿有一缕沁凉紧瑟的秋风,急速掠过。
洛桑见他拧眉不语、双眸深沉,心知他必定还有疑惑,便敛容道,“酋长一定在想,公主如此身份,为何流落在外;洛桑不敢胡乱言说,酋长可以亲自问问公主!”
禺疆赞许地看他一眼,轻轻点头,起身跨步出帐。夜幕低垂,星空灿烂,绸缎般厚重、滑腻的黑幕上,镶嵌着密密匝匝的星辰,光华璀璨,耀目辉辉,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随意地、就可摘下一手星光;又似乎旷远得如在亿万光年之外,一切只是一个幻觉。
同一片琉璃星空下,杨娃娃遇上了一个男子,右大将伦格尔。
伦格尔定神看着两个女子,一个婢女打扮,灵俏乖敏;一个护衞打扮,左侧脸颊上一抹微红斑块,却是明眸皓齿,梨雪清滟,一双黑瞳、凝烟若雪、涵碧如水,低浅的流转。她静静纤立的丝缕光芒,纵有这漫天星辰的灼目光辉,似也被衬得黯淡了。
“阏氏面色苍白,是不是还没适应我部落的生活?”伦格尔狭小的眼睛熠熠夺目,与璀璨星辉遥遥呼应。
即使早就知道有心人必定会识破,却仍然微微一惊!杨娃娃淡然浅笑,抿唇道,“大人好眼力!”
纤婉玲珑的身姿,当真不可方物!伦格尔略略敛眸,心中却是一生的遗憾,如果——早于禺疆那小子遇见如此绝色美人,必定虏获美人芳心,一生足矣!
惊见他上下游移的目光,她稍稍隐去眼中的些许怒气和慌乱,清脆道,“大人气度恢弘,心思缜密,必定会有大人统帅草原十万铁骑的一天!”
“十万铁骑?阏氏何以见得?”伦格尔朗阔的脸上,腾起一抹诧色,语气中却故意流露出不相信的玩味之意。
她心下明了,神采淡定、逆光飞扬,“大人生活在阴山脚下三十年,应该相当了解,草原牧民逐水草而居,生活艰苦,纷争不断。各个部落分散而居,为了生活、为了水草,厮杀劫掠、征战频繁,然而,因为征战,部民的生活更加辛苦,草原也更加贫瘠。大人,我说的对吗?”
他的脸部线条、逐渐敛紧,刀削斧刻一般严正,锐小眼睛中平静无波——她知道,他的心中肯定有所惊讶的吧!于是,接着道,“而只要越过这座大山、这座城墙,是另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水草丰美,气候温和,阳光灿烂,粮食丰盈,是一个生活的好地方,不知大人去过没有?”
“阏氏所说,应该是林胡地界,这十几年,伦格尔经常去,不过每一次都没有好好看看那里的风景,只是匆忙来去,下一次,一定好好看看!”伦格尔扬起浓眉,扬起一种豪壮的得意之色。
她明白他的意思,匆忙来去——匈奴族民南下剽掠,视为正常之事!金白相间的辉芒撒落脸庞,疏淡地轻轻摇曳,与她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锐芒融为一体,竟是高洁得仿佛远在千里之外。
“再如何的“好好看看”,终究是匆匆一眼,毕竟不是自家地方。如果是自家的地界,大人跑马射箭,打猎玩耍,再宽广的天地,都不会觉得宽广的!大人有没有想过,林胡和我们匈奴一样,牧羊唱歌,跑马劫掠,射箭杀敌,为什么他们可以拥有城墙以南肥美之地,而我们匈奴必须在阴山以北苦熬日子?”
杨娃娃圆睁眼眸,浅笑离离。
伦格尔的心中惊涛骇浪,如此娇弱女子,竟有此等抱负与霸气,男子中能及她者,已经绝少!他眯紧小眼,锐气迸现,“那该如何?”
“立脱酋长是部落联盟的单于,统帅骑兵七万,然而,要争夺肥美之地、征服林胡一族,必须兵强马壮,七万——远远不够!这片草原上,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匈奴族大大小小、总共多少部落,大人可以说出一个大概吗?如果,挛鞮氏部落统一了这片草原,统一匈奴,匈奴族,将成为草原上凶狠的苍狼,铁骑长驱南下,横扫千军,必定凶猛不可阻挡,踏平林胡、楼烦,轻而易举,甚至可以和赵国、秦国相抗衡!”
她脖子上的小小脑袋,有的时候,抵得上你的三千铁骑!
此刻,伦格尔想起禺疆说的话,惊慑不已!她平静的话语,铿锵的声调,肃静的神态,仿佛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万丈,耀眼的晨光涤荡着他不甚明亮的心堂。是的,几年来,他哀叹立脱酋长的懦弱与平和,他轻蔑哈青都的跋扈与张狂,他要的,不只是部落联盟,而是巍峨城墙以南那一片肥美的土地。
他没有想到的是,统一匈奴后,再行挥师南下!毕竟,以部落联盟七万的兵力,根本无法抗衡林胡骁勇善战的十万铁骑,再者,须卜部落、丘林部落未必同意南下征战……这一点,他自愧不如!他竟然没有想到——她的胸襟,她的智慧……此等女子,何止三千铁骑!
杨娃娃瞥见他滞瑟而惊悚的神情,莞然的窃笑从眉梢不着意的流淌而过,匀淡无声。“统一匈奴,是一个漫长、艰苦的过程,你也很清楚,立脱酋长担当不起这个重任,那么,哪一个人,可以做到?”
真儿静立一旁,凝神倾听两人的对话,卷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萦绕着的支离星光,跳跃着洒落在眼睫下的嫩白肌肤之上。虽然她不明白阏氏所说的林胡、赵国所指什么,统一匈奴倒是明白的。然而,她连想都没想过,也没有听别人说过,阏氏的想法真是太奇特了!
心想着,真儿更加敬佩阏氏了!
伦格尔轩高眼眉,温和问道,“阏氏认为,哪个人担当得起这个重任?或许,阏氏心中应该已有人选!”
杨娃娃低眉浅笑,眸色尽显谦让与清平,“大人说笑了!我所知有限,只知道挛鞮氏部落将会统一匈奴,缔造草原帝国,统帅万千铁骑,与南方邦国对峙数百年。而那个统一草原的千古英雄,到底是哪一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大人必定胸怀整个草原,应该有此远大抱负!伦格尔大人,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伦格尔不发一言,轩昂的身躯挺直地耸立着,偶尔眨动的眼睛、沉默得让人无法窥探。
“如果大人当上酋长、部落联盟的单于,我和禺疆必会协助大人完成统一大业!”她的微笑低调无华,被浓黑夜色淹没的眸光、不时掠过狡猾的光色。
伦格尔暗黑的脸上一片疏狂之色,微露讶异,“哦?阏氏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当上酋长、甚至当上单于?阏氏应该很清楚,禺疆兄弟并不会轻易让我坐上酋长大位,而且,阏氏不帮禺疆兄弟,反而帮我,似乎说不过去!”
“论身手、才能和智谋,大人和禺疆实力相当,论心思缜密、谋算人心,禺疆不一定比得上大人。大人,可否问你一个问题?”杨娃娃板起脸容,见他点头,故作神秘道,“这几天大火蔓延,大人应该已经查清楚纵火之人是谁咯?”
伦格尔心中一阵咯噔,眉峰微动,直觉她的微笑背后,高深莫测的神情、必定有所锋芒。转瞬之间,他轻松道,“刚才我还跟禺疆兄弟谈到这个问题呢,想是哈青都或者鲁权所为吧!阏氏聪慧,可否说说想法?”
杨娃娃浅浅含笑,凝视着他,“哈青都嚣张、狂妄,不过他不会这么蠢;鲁权极其阴险,更加不会这么快就有所行动。”
“照阏氏这么说,哈青都和鲁权都不是纵火之人,而是另有其人?”伦格尔似乎来了兴趣,目光炯然,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急欲知道真相!
她轻轻点头,目光清冽,“是的,所有人都认为是哈青都做的,但是我觉得,这是一个栽赃陷害的阴谋,纵火之人就是要借几场大火,除掉哈青都!”
伦格尔眼睛一亮,心神陡地一震,声调中根本听不出颤抖之音,“那么,会是谁呢?”
真儿的心,吊得高高的!她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放火的,可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是谁!
“我说出来,大人可不要生气!”杨娃娃唇角漫扬,慢条斯理地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好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伦格尔脸孔一抽,眼睛一瞪,震惊的神色霎时凝固;胸膛中像有一只乌黑的利爪,使劲地抓挠着。
匆忙转换之际,他神色从容有度,眼角的笑意似有似无,“这个晚上,阏氏让我非常震惊!没错,是我让人放火的!而阏氏居然可以查到我,可见,阏氏的心思已经在我之上,实在佩服!而禺疆兄弟有阏氏相助,必定能够夺得酋长大位!”
“大人不用如此谦虚!单单凭这一点,禺疆就无法与大人抗衡!而且,大人以为,一个男人可以容忍他的阏氏比他聪明、比他厉害,甚至盖过他的光芒吗?敢问一句,大人容忍得了吗?”
说着,她的声调瞬间萎顿下来,娇柔而凄苦,隐隐渗出几许无奈!
伦格尔容色抽动,温言安慰道,“禺疆兄弟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以我观察,禺疆兄弟的心中,阏氏胜于一切!”
杨娃娃轻叹冷气,嗤之以鼻地说,“是吗?女人终归是女人,再怎么强,也强不过男人,因为,只要女人一动感情,就会把自己的所有奉献给男人,从来不为自己打算。而男人,除了女人,还有外面广阔的天地!禺疆,也不例外!”
此刻,她亦扪心自问,自己是那种为情奋不顾身的女子吗?为了他,可以不顾一切?现在,可以吗?以后,会不会为了他而牺牲自我?
伦格尔定睛看她,眸中的星光微微转动,心中惊诧得冷意悚悚:这个女子,太过聪慧,洞悉世事如此透彻,竟让人心生可怕!跟她比拼心思,只怕自己未必斗得过她!
“阏氏似乎看透了世间所有事情!我很好奇,阏氏是不是也会把自己所有奉献给禺疆兄弟?”
“大人放心!”杨娃娃收敛起感慨的神色,冷静道,“大人是我们匈奴的大英雄,只要记得我今日所说之话,往后必定暗中相助!”
伦格尔瞥了一眼真儿,心中咯咯颤动,这个婢女应该不会乱说话吧!同时,对于她所说的一大堆话,非常不解。她没有理由帮助自己,她到底用意何在?他常常自诩善于洞察人心,在她面前,却总是略处下风。她当真要帮助自己?不,不可能,她应该知道,只要她全力帮助禺疆,禺疆的胜算非常大。那么——
不动声色之间,他悄然笑道,“阏氏似乎看准了伦格尔就是那个统一匈奴的千古英雄!”
“大人乃统帅之才,统领的三千铁骑骁勇善战,战斗力最强,只有禺疆的五千铁骑可以稍微抗衡,不过,现在远在寒漠部落,大人无需担心。”她答非所问,粲然而笑。
避重就轻!他知道,寒漠部落的五千铁骑,凶悍、疯狂,在北寒之地所向披靡,是一群让人闻风丧胆的草原苍狼。既然她已提到,必定有所用意……
伦格尔心中已有计较,沉稳道,“阏氏今晚所说的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事。我是不是阏氏心目中统一匈奴的大英雄,我心中非常清楚!而且,我可以告诉阏氏,伦格尔一定不负阏氏的信任和期望!”
“好!大人豪爽!”杨娃娃眉心舒展,急速地冲口而出,冷不防、一阵汹涌的酸流涌上喉咙,即将冲口而出——她赶紧背过身,弯腰呕吐,酸流冲口而下,总算有点舒服,却并不停止……
“阏氏觉得怎么样?”真儿扶着她,焦急地问着,右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
这阵反应来得急促而且凶猛,杨娃娃支撑不住,纤薄的身躯簌簌抖动、晃了两晃,幸好伦格尔快步上前,及时撑住她下坠的身躯。
伦格尔脸色遽然一变,看向真儿,惊慌道,“你们阏氏生病了吗?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这样吧,我背你们阏氏回去!”
杨娃娃抬手轻摆,却说不出一个字!
“伦格尔,我的阏氏,不用你麻烦!”不远处,传来一道沉厚的响声,肃然的嗓音积雪般森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