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三日,杨娃娃觉得神清气爽,连续几天的奔波劳累,亦是尽数扫空,只觉得浑身是劲儿,心情也大为开朗。这日,瞳瞳躺在床上午睡,她坐在床沿抱着头曼,轻声软语地哄着儿子睡觉,这个调皮的小家伙总算是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禺疆掀起帘子走进来,刀削斧刻般的脸孔无甚表情,不喜也不怒,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坐在床沿,仔细地看着瞳瞳的睡容。
她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三日来他都是这个德性。那天,他在挛鞮氏部落之外两百里处接她,满是欢喜的神情,晚上就换了一副嘴脸,从此就板着一张冷脸,寡言少语,更别提正常的亲近了。同在一个帐中进进出出,两人却是形同路人,互不关心,可有可无。
她把头曼轻轻地放在床的另一头,盖好毯子,站起身,探究性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无奈地叹气,曼声道,“我有话跟你说!”走了两步,吩咐真儿道,“真儿,好好照看!”
真儿细细的声音很是悦耳,“阏氏放心,我一定会小心照看的!”
禺疆再看了一眼一双儿女,跟着她回到酋长寝帐。他非常清楚,她是忍受不住了,正好,他等待的就是她的自动投降。
酋长寝帐。青铜油灯幽幽寂寂地燃烧,蔓扬起一道道淡淡的黑烟,消散于空气中,仿似无形的硝烟,只觉压抑,不见其形,却给人一种乌云满天的抑郁之感。
杨娃娃猛地转回身子,急躁地叫道,“你到底怎么了?对我有什么不满,你直接说出来好了!你总是板着一张臭脸,你知不知道别人会很不爽的!”
“那你就不要看!”他扔下一句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木凳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涨满了污浊的空气,以及火爆的怒气,不过,她又缓缓地呼出来,排空了所有的火气,咽下所有的怨气,斜着目光瞪着他,“你存心要跟我吵架,是不是?”
禺疆轻扯着脸皮,眼睛中升腾起戏谑的笑意,“好像是有人找我说话的!”
“早知道这样,我就多玩几天,这么急着赶回来干什么,某些人又不会领情!”杨娃娃忍无可忍,愤怒地剜了他一眼,怨恨的眼风扫过他的脸面的那一刹那,她的眼睛开始酸涩,有一种叫做悲伤的液体即将冲决而出。
她迅速地跑向帐口,不想再待在这个压抑的帐内;虽然她很想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他变得如此冷漠,可是,她更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脆弱的一面,不想再忍受他的冷言冷语……
掠过他身旁的瞬间,她的胳膊被他生硬地扯住。她用劲地甩开仍是没有甩掉,音色是极度的钢硬,“放开!”
听闻她声调中的哭音,他心中蓦的抖颤,转过身,双手抚住她软嫩的粉腮,看着她盈盈欲坠的泪珠、楚楚动人的光华,内心的激荡软化了他脸上的冰霜,浮现出无奈、怆然的光彩。他看着她的眼泪从眼眶无声地滑落,一双水眸忧伤地睁着,任凭泪水泛滥……他所有的伪装顷刻塌陷,所有的冷漠与僵硬顷刻灰飞烟灭,再也无法抑制决堤的潮水,轻轻地,拥她入怀,涩涩地道,“不要哭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顺势抱住他的腰,把脸蛋埋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抽噎着,连日来的委屈与悲伤再也无法禁止,潸潸滚落。
这是第一次,她在他的怀中哭泣。他悲哀地想到,他再一次伤害了她,她的外表与内心很坚强,可她毕竟是女子,也有脆弱、无助的时候,就像此时,她就是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等着他疼惜与抚慰。
他轻揉着她软香的发丝,嗓音异常的无措、慌张,“是我的错,不要哭了,好不好?”
她吸吸鼻子,鼻音粗重,撒娇道,“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无缘无故地欺负我……”
禺疆低了姿态,沉了音调,安慰道,“好,我保证,以后我不再这样了,好不好?”
他扳开她的肩膀,轻轻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凉唇轻触着发颤的眼睫,滑过潮湿的鼻尖,细啄着泪腮……一寸一寸的温柔,尽数化在他轻柔而温暖的泪吻中。
杨娃娃的心中,暖暖一荡,随着他生涩而情意盎然的轻触微温,已经停止的酸意,复又涌上鼻尖,眼眶有些胀胀的痛。她想,或许,他不是故意的,正因为如此,才表明他是在乎她的。
他略一定神,脸色郑重,唇角却是笑色无边的,“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什么话?”她扬起眉睫,幽声回答,心中实在不明白,他要她说什么呢?难道这就是他变得冷漠的原因所在?
禺疆的双手搭在她的肩上,敛聚起沉沉的眼神,深深地望她,再次非常严重地问道,“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嘛?”杨娃娃审视地看着他,雾气弥漫的眼眸跳跃着两簇昏红的火焰,静沉地燃烧,“难道你这几天发神经,就是因为我没有跟你说你想听的话?”
见他不语,她不由得怒从心起,眉目间蕴起不快之色,“但是,我又不知道你想要我说什么,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有什么话不能直接问的,把我弄哭了,你很开心是吧!”
被她噼噼啪啪地一顿数落,他无言以对,哑然地看着她,眸中情深意切,遂而勾住她的后颈,压向自己的肩膀,痛声道,“是我不对,我不该这样对你……”
她软依在他的胸前,忽然觉得如此的温暖与踏实,“算了,你想知道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禺疆没有回答,只是勒紧她的腰肢。
她觉得奇怪,脑子飞快地思量着:他想知道的,肯定是有关她在呼衍氏部落两三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她和呼衍揭儿的事情……一百骑兵当中,肯定安排有他的心腹,自会把她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他。她一惊,既而胸中一凉,笨啊,之前没有想到呢?他是要考验她的呵,要她诚实地自动坦白,而她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说,他当然怀疑,当然生气,当然摆出一张臭脸给她看了!
她故弄玄虚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顺利的回来?”
他仍然无语,杨娃娃抬首看他,尖厉地责问道,“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认为我跟呼衍揭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不是?”
“我相信你……可是……他们说你和他单独待在他的寝帐里!”他的音腔,越来越凝重,仿佛是从胸口夹带着杀气跳蹦出来的。
她斜睨着他,板起娇颜,冰冷了声色,轻嘲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样,就会霸王硬上弓?”
“霸王硬上弓?”禺疆斜瞪着黑眼,逡巡着她冷嘲而薰红的脸色,玩味着这句话是何意思,接着,喜上眉梢,激动地喊道,“他真的没有碰你?没有——对你怎样?”
“没有!”杨娃娃的眼眸清澈见底,摇摇头,同时也甩掉告诉他真相的念头。呼衍揭儿抱过她,在半夜偷偷摸摸地握着她的手,吻着手背,但也仅仅是搂抱和手背,那又如何?再说,禺疆肯定不会忍受得了的,那还不如不说。那么,就让她把这个秘密压到心中的最深处吧!
听闻她斩钉截铁的否定回答,他隐去心中的疑虑,亲吻着她的青娥,低声道,“我不该怀疑你!”
她扬起娇红的脸庞,媚若风流地讽刺道,“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你吗?”见他拔高浓眉、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她神秘一笑,婉声道,“你要好好的补偿我!”
他揉挲着她的乌发,卷起一绺发丝把玩着,朗朗笑道,“好,我答应你,怎么补偿?”
她的回答,她的神色,让人不得不相信,她与呼衍揭儿没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可是,他总觉得,以呼衍揭儿的个性,劫走瞳瞳,引她赶往呼衍氏部落,肯定大有用意;而她如此顺利地回来,确实让人不解。难道呼衍揭儿就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三日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呼衍揭儿的用意。
杨娃娃在胸口顿下一口气,手心热得微微发汗,脸颊亦开始升温,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说过,我要嫁的人,不是一个普通的男子,不过,你是不是一定要达到我的要求,等到你成为我所说的那种人,才会娶我?”
对于她的主动提问,他微微一惊,顺口接下道,“这不是你的愿望吗?”
当初,他震惊于她高远的抱负与不切实际的要求,怀疑这只是一个拖延的借口,不久他就确定她的心意,然而却感到无尽的压力;他登上酋长大位的那一天,他幻想着成为部落联盟单于的那一天,幻想着统一大漠南北的那一天,更加幻想着她与他一起统率大漠铁骑、称霸草原的那一天,他要把整片草原献给她,作为他娶她的无上荣耀,让她成为天神佑护的草原女主人!
现在,她自己提出来,到底是何用意呢?从呼衍氏部落回来,她就提出这个事情,他觉得很是奇怪,是不是发生了某些事情,促使她再次提出来……他的心中聚集着越来越多的疑问,却始终无法解答。
她拿下他的两只手掌,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孤涩的目光从他的耳旁擦掠而过,自嘲地轻笑,神色幽远,“没错,只不过,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自从生下两个孩子,她就一直想着一个问题:嫁,还是不嫁?答案很明显,她爱他,不想离开他,结发相伴,生死相随,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天荒地老。嫁他与否,对于她只是一个形式问题,对于他,却是一个象征性的、意义重大的事件,而最关键的是,她的“高要求”让他不再轻易的要求她嫁给他,而只是耗费全部心力地一步步达成她的目标。
如此,他不说,她自动提出来,有何不可?真的爱一个人,又何须介怀是谁先提出婚姻大事!
“那不行!”禺疆猝然地搂住她,惶惶的语气无比焦灼,突然地收拢双臂,欢喜地看着她,好似永远看不够似的,“好,我立刻吩咐下去,过几天我们就举行大礼!”
只要她愿意嫁给他,什么事都不再重要,所有的疑虑,自会慢慢浮出真相……最重要的,是她即将成为他的阏氏!
她的容色淡匀如常,在火光的耀映下,约婉的脸颊上隐约的光华闪闪烁烁,肤如琉璃,清透莹靓……他看得呆了,打横抱起她,往毡床走去……
四月二十八日,举行大礼。这天凌晨,太阳升起的庄严时刻,酋长要把盛装打扮的阏氏正式迎进酋长寝帐,因此,凌晨之前的整个晚上,杨娃娃根本无法休息。大红嫁衣,梳妆打扮,描红扫娥,在女巫、真儿和四个婢女的帮助下,总算在皓天薄亮之时,准备就绪。
凌晨时分,整个部落处于沸腾状态,方形广场上人山人海,火焰齐放、烈烈腾烧。部民们都等待着那个隆重的时刻和过程——酋长,将会从某个寝帐中接出阏氏,引领着阏氏,来到议事大帐前面,跪拜天神和祖先,接着绕着方形广场行走一圈,然后带进酋长寝帐。
杨娃娃站起身,伸展双臂,婢女们从袖口开始,套上鲜红色曳地绣金锦缎披袍,整理好一切服饰。真儿退开几步,上下打量着她,乖笑着惊叫道,“阏氏好漂亮啊!酋长见了,肯定大吃一惊!”
一个婢女道,“阏氏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最亲切的阏氏,我听阿妈说,大家都很期盼着阏氏嫁给酋长呢!”
杨娃娃轻笑着,这时,帐外传来一声洪亮的喊声:酋长到!
她转过身子,略略站定、正巧看见,大红毡帘从两边掀起;禺疆举步进帐,在看到她的那一刹那,迈动的步伐戛然而止,整个人呆愣愣的,唯见丰润的眼眸平射出奇异的锋芒。
她看见,他一身略为暗沉的红袍,黑纹绣金,金色腰带,加上身量高悍挺拔,尽显华贵与庄重,以及弥漫周身的洋洋喜气。他豪气横生的脸庞俊洒流风,神武的气度仿佛容纳了朗朗干坤。
他亦看见,她的满身鲜红释放出夺目的光芒,让人无法久久逼视。腰身纤细,曳地裙摆宛如彤云、堆积在地上,似乎升腾起袅袅的红色烟云,为雪白的脸颊扫上一层淡淡的红光,粲然生辉。
素颜的她,临风清骨;精心描画的她,妩媚娇妍;各具绰约风姿,惹人遐想。
互相凝望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展露笑颜,是满意,也是发自内心的震撼与珍惜。
禺疆走上来,握住她的两只小手,灼灼的目光盯凝着眼前顾盼流绯的红颜,“雪,我是在做梦吗?”
杨娃娃轻轻摇头,和婉地笑着,明眸清水,冉冉汪动。
他单手揽住她的腰,嘴唇轻触粉|嫩的腮边,接着凑在她的耳边,压低声音,沉沉道,“你是我的女神!我已经决定,我要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永远地,不放你离开;不论是天上还是草原,不论历经多少次生死轮回,我都不允许你离开我!”
她像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种霸道至极的话,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不,只有他才会有这种想法……他的意思是,他要她的生生世世,无论是生是死,无论是鬼是神,她必须永远待在他身边……天啊,他的话,太可怕了,太——惊心动魄!
即使她不相信生死轮回、神仙鬼魂之说,可是,她仍然觉得毛骨悚然、阴冷入骨——她可不愿意永远面对这么一张面孔、一个男人!她感觉自己掉入一个圈套之中,而明明是自己提出要嫁给他的……
禺疆见她惊呆的表情,知道她暂时无法接受,不过他不在意,今后她自会明白。他的唇角往上一提,狡诈的微笑立即浮现,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短促的热吻,拿起她的右臂,挽住自己的手臂,带领她走向未来的生活。
端午节快乐!
杨娃娃任由他牵引着,怔怔忪忪地步出寝帐,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薄雾笼罩,清冷的空气沁入脾胃,凉丝丝的,惊醒了她神游的思绪。聚集在四周的部民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与喝彩,震破了微薄的天光。
苍渺的天光,在炙烈燃烧的火光下逃遁无形;东方的长空,霞光微露,叠叠的云层尽染红颜。他们缓缓地迈向议事大帐,两边拥挤着热情的部民,只留下一条窄窄的通道,一条通向天神与天堂的道路。
她并不觉得紧张,双腿却有点浮浮的感觉。从眼角的余光,她瞥见禺疆面带微笑的平静表情,恰逢他亦微微侧过脸看她,沉敛的眸光,漾满了幸福与喜悦。两人相视一笑,她平视着前方,在心裏对自己说:
你已经无路可退,前面就是可以预知的幸福生活,还担心什么呢?他是多么爱你,他的一生只有你唯一的一个,他就是你的结发夫君,无论他多么冷酷残暴、无论他能否统帅草原、无论他要你几生几世,他都是你命定的那个男子!
火红的朝阳冉冉升起,红彤彤的云霞染红了东方的天空;万道金光喷薄而出,洒满长空,辉映在草原的半空中,光彩夺目,红艳绝伦。
他们跪在神案后面,沐浴在灿烂的霞光中、向天朝拜……完成最隆重的朝拜大礼,绕着方形广场行走一圈,接受部民的敬意与拥戴……
这是一个庄严、激动、幸福的时刻,他和她,从此,命悬一线,患难与共,生死相随;从此,携手草原,相伴明月……
酋长带领阏氏进入酋长寝帐歇息,麦圣和洛桑统领相关部民、准备宴席,于午后时分正式开始酒宴。路程遥远的宾客已于昨日到达,路程近的,于今日上午陆续到来。今日,挛鞮氏部落酋长大喜,人潮滚滚,却又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混乱与故意挑衅。
杨娃娃邀请了呼衍揭儿,当然是和禺疆商量过的。禺疆不同意,最后仍是同意了。因为,她说:邀请他,是想让他知道,我很幸福,我嫁给了爱我和我爱的男人,如此,相信他会死心的!
用过早饭,他们站在方形广场的迎接主台、迎接一波又一波的宾客。部落联盟中,须卜氏、丘林氏、乔氏、当於氏、韩氏、栗籍氏、沮渠氏等部落都派来代表祝贺,其他周边的大小部落、因为惧怕、仰慕挛鞮氏部落的,也前来祝贺……
当呼衍揭儿一行人远远地走过来,禺疆强烈地感到,随着他的靠近,一种危机感与压迫感侵掠而来,刻入他的脑中、那般清晰,整颗心似乎被掏空了一样,顿感苍茫无依,健硕的身躯僵直地站立着、久久无法动弹。
杨娃娃侧过头看他,握住他的右手,稍稍用劲,以此表示她的心意!
呼衍揭儿的面目表情非常适宜、得体,和善,亲切,平静,清爽而俊逸的眼睛始终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他右手抱肩,微微压低肩膀,开口道,“恭祝我的兄弟和朋友新婚大喜!兄弟,如果你让我的朋友受委屈的话,我想我的腰间宝刀一定不会答应的!”
“呼衍兄弟大老远地前来祝贺,我和阏氏特别高兴!你对我的阏氏特殊的情谊,我一定会无时无刻地放在心上,不敢有所懈怠!”禺疆看着他,目光灼炯,右手反握住她的小手,心意坚决!
这两个部落首领,凑在一起,难得有平心静气的时刻,杨娃娃总算领略到男人做为情敌的那种机锋与暗涌,深感无奈。她略为歉意地看着呼衍揭儿,说道,“今日,呼衍兄弟一定要多喝几碗,等到你举行大礼的那天,我们也一定前去祝贺!”
“我每天都在期待着那一天,可惜呀,让我呼衍揭儿心动的、想要娶为阏氏的,这片辽阔的草原,却只有一个女子,然而,那个女子不愿意嫁给我!阏氏,你说,我举行大礼的那天,会是哪一天呢?”呼衍揭儿一副惋惜的神情,看似轻松的调侃,实则痛心的自嘲;看似回应着杨娃娃,眼眸却扫向禺疆。
他是在剖析自己的内心,也是在“控诉”杨娃娃!
周围的人群,知晓内中因果的,无不惊愕于呼衍揭儿的露骨表白与大胆挑衅,不知内幕的,只道是呼衍揭儿为情烦恼、念念不忘心中的女子。
禺疆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当他是无法拥有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子、而发发牢骚罢了,于是敛住眉色,讽刺道,“呼衍兄弟这等雄健、英伟的草原英雄,还怕等不到那一天吗?”
十几年来,大漠南北共有三个部落联盟,一个是以兰氏部落首领为单于的联盟,一个是以呼衍氏部落首领为单于的联盟,另一个就是挛鞮氏部落统领的部落联盟,其中,呼衍氏带领的联盟实力最弱,目前辖有四个部落;而挛鞮氏带领的联盟,实力最强、铁骑最具战斗力,挛鞮氏部落也成为大漠南北人口最多、牲畜最多、骑士最英勇、名声最响亮的大部落。
去年秋冬,挛鞮氏部落发生了一系列诡异的事情,立脱酋长的弟弟禺疆接任酋长,各个部落心存疑虑,然大多持观望态度。让他们甚为惊异的是,挛鞮氏部落在禺疆酋长的管理下,部民生活安宁和谐,铁骑的战斗力大大增强,对周边部落构成极大威胁。因此,大部落酋长迎娶阏氏的大礼,草原各部怎能不来?拉关系也好,寻求同伙也罢,看热闹也有,来,就是对的!
酒宴在方形广场上开展,整齐划一的酒席次第排开,气派、壮观,是草原上数十年来难得一见的盛大酒宴。烈酒飘香,瓜果水灵,炙烤牛羊,兔鹿鲜嫩……各部首领纷纷前来敬酒,祝贺酋长大喜……
杨娃娃已经灌下十杯奶酒,感觉手脚和脑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一波波的晕眩滚滚而来,天与地似乎都在晃动……她后悔喝了那么多烈酒,可是她开心呀,不知不觉地灌下灼烈的液体;她抓住浮木一般地紧紧扯住他的胳膊,眯瞪着眼睛,软软地道,“我的头好晕……”
禺疆搂住她绵软无力的身子,见她迷魅着眼眸,脸腮透红,竟有一种别样的风娆情趣,怜惜地摸摸她的额头与脸蛋,“有点烫,早知道不让你喝酒了,要不你先回帐躺一会儿,嗯?”
“可以吗?”她好想躺下来美美地睡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当然可以,让真儿陪你回去,好不?”说着,他在她的红腮上烙下一吻,朝着边上的真儿吩咐道,“好好照顾阏氏,不得有丝毫闪失,知道吗?”
“是的,酋长!”真儿恭敬地应答,搀起虚浮的阏氏,离开酒宴、回到寝帐休息。
坐在不远处的呼衍揭儿,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微勾右边的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流散于日渐西斜的金红半空,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似的……他生猛地灌下一大碗的烈酒,胸口狂热地燃烧起来,俊奇的脸孔平静无澜,低垂的眼睛含敛了无比燥热的锋芒。
酒宴继续,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说话、吃喝,口沫横飞,处处欢笑,一片热闹繁荣的景象。各部首领陆续上前敬酒祝贺……这时,丘林基泰端着酒碗走过来,跟在后面的,是一个相貌不凡的小男孩。
丘林基泰高举酒碗,豪迈道,“禺疆兄弟,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兄弟我一定要跟你痛快地喝一碗,来,干了!”咕噜咕噜一大碗下肚,他豪气地抹着嘴巴,指向后面的小男孩,“这是我的小儿丘林风,今年十二岁。风儿,过来敬酋长一碗酒!”
禺疆微笑着看向丘林风,丘林风的容貌跟丘林野有点相像,更为俊美一些,长大后一定是一个俊伟的男子。丘林野死后,丘林风自然成为丘林基泰重点培养的对象,而丘林基泰对于儿子的死,一点都不迁怒于挛鞮氏部落,反应太过冷静,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暗中酝酿着更大的报复与阴谋。
据潜伏在丘林氏部落的探子回报,丘林基泰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这次前来祝贺,禺疆早就吩咐麦圣,要时刻注意每个部落的动向,特别要盯紧丘林氏、须卜氏,要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和应对。
丘林风往前一举酒碗,手腕力度强硬,展现出超乎他这个年纪的气魄,声音稍显稚嫩,却是一派草原男儿的豪爽之风,“酋长,我敬你,我长大后,也要成为像您这样的大英雄!”
禺疆开怀大笑,赞许道,“好,好样的丘林风长大后一定是一个了不得的大英雄!”
两人退下,禺疆发现,丘林基泰转身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无意地扫向呼衍揭儿所在的位子,顺着扫过须卜也刚的位子,只见须卜也刚也看向丘林基泰,平静的眼神似乎没有任何寓意——禺疆更加怀疑,没有任何内容更加可疑……
接着,陆续几个部落首领上前敬酒……猛然的,禺疆吃惊地发现,呼衍揭儿已经不在位子上,他的心口仿佛被马鞭狠狠地抽过一般,辣辣地火烧。他很清楚,呼衍揭儿一定按耐不住、找寻她去了。
他朝麦圣勾勾手,麦圣凑过身子,恭敬地听着,“注意那几个人的行动,我去去就回来!”
话毕,他悄悄地溜出人群,冷凝的面孔微微露出慌乱之色,快步走向寝帐,仿佛慢了一点点,就会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距离酋长寝帐尚有一段不近的距离,禺疆看见,远远的一簇火红,在跳跃,在快速地移动。他心急火燎地跟上去,赫然发现,那是一个身穿红色衣服的人,被扛在肩上,而快速奔走的身影,是一个背影挺拔的男子,与一个人非常相似:呼衍揭儿。
轰的一声!他的怒火,在胸腔、在脑中疯狂地轰炸,一声接着一声,响雷一般从身体内部斩碾而过,炸毁了他所有的冷静与理智。这时,呼衍揭儿扯住一匹骏马,把她横放在马背上,接着策马狂奔而去,消失于远处的树林之中。
禺疆掉头,幸而神驹“烈火”全副武装、弓箭齐备,于是飞跃而上、狂追而去。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意念:她绝对不能有事,不管呼衍揭儿有何阴谋,绝对不能让他阴谋得逞!
呼衍揭儿似乎察觉到后面的追踪,抽动马鞭,加快速度。禺疆远看着他穿越树林,往月亮湖的方向而去,亦扬鞭策马穿越树林……行驶在林中,突然的,疾风劲雨似的箭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他大大的震惊,心中明白,定是早已安排好的埋伏,引诱自己到此,置之死地……
他雄鹰一样的锐眸,冷酷得有如冬季冰冻的河床,升腾起丝丝缕缕狠戾的白烟。他心中冷哼:呼衍揭儿,你要我死,没那么容易!
在避无可避的危急时刻,他迅速地脱下暗红外袍,躺倒在马背上,双腿紧紧地夹住马腹,力贯双臂、疾速地挥动着红袍,尽数收下几十支冷箭。
接着,在敌人尚未反应过来之际,禺疆策马前奔,抽箭搭弓,反仰身体,往后面的敌人三箭齐发,连续三次,百发百中。二三十个蒙面的杀手再次射出催魂夺命的箭雨,逼得他从马背上跳起来,攀住头顶上方的枝干,翻转身体,以双脚勾住枝干,吊在半空中,手上飞射出精短的箭镞,一枚又一枚,快,狠,准,无一不中,蒙面杀手纷纷倒地。
剩下的十几个蒙面杀手面面相觑,惊愕的眼神表露出他们从没见过如此高强的身手,竟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们的使命,接着发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