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返乡(1 / 2)

翌日西宫传出喜讯,长秋宫按制遣人送来皇后的赏赐,我跪着接了,然后让琥珀谢了来人。一番折腾下来,倒是觉得才用罢早膳的肚子又有了饥饿感,正准备叫人弄吃食,刘秀从却非殿早朝回来,见了我命人堆在大堂上,当牺牲、祭品一般供奉的赏赐物,原本舒展的眉竟紧紧蹙了起来。

“快来瞧,皇后娘娘赏的……我儿真有财运,还没出世呢,倒先替他娘赚了一大笔进账。”我佯作未见到刘秀动容的表情,拉着他一路看去。

他颔首微笑,转移话题:“才下了朝,又得了件喜讯。”

“什么喜讯?”

“梁侯妻李氏,与家中媵妾均有了身孕,明年四月里,兴许便能和我们一般,喜获麟儿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从他的微笑中瞧出一丝异样的兴味,一时领悟到他的真正用意。虽说明知他是在吃味儿,所以才故意讲出这番话来,而且……邓禹能得子嗣,于情于理都应视为喜事,但我仍是讨厌那种什么都被他看透,且一副十拿九稳的笃定优哉表情,心裏一恼,一些本不该挑明的话,便未经思考的冲口而出:“那可真是太好了!妾的俸禄微薄,一年里能管着自己吃用花销便不错了……梁侯有喜,妾正好拿着皇后的赏赐做个顺水人情,想来陛下不会责怪妾……”

刘秀有一瞬间的愣忡,但转瞬即逝,搂住了我的肩膀,细声慢语:“别顾着忙那些琐事,当务之急是先把自己的身子调养好。”

换作以前,我估计非得打破砂锅的跟他较真到底,但现在……我嘻嘻一笑,顺着他的话说:“觉得饿了,叫人准备了些吃的,你要不要也用些?早朝累不累?”

“不累。”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晚上非忙到三更后才睡,思虑国事,忧心战况,周而复始,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般苦熬,哪是这简单“不累”二字便能敷衍过去的。

我明明清楚,却只能放在心底暗暗叹息。

闲聊间,中黄门将一应餐食奉上,我笑着邀请刘秀一起用膳,他却只是摇手,我也不跟他客气,大笑着正欲跪下,他却在边上突然说道:“别那么正坐着了。”

不跪坐,难道还让我趺坐?相比之下我倒是更喜欢踞坐,可是……

“陛下,这恐怕与礼不合吧?”

“阴姬什么时候也顾忌礼仪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笑言。

“新野阴姬自然不必顾忌礼仪,但妾如今是汉宫掖庭阴贵人。”我盯着他的眼睛,表情认真的告知现实。

“朕……赦免贵人失仪之罪。”他也很认真的回答我,“寝宫之内不必太过拘礼,且,尔非皇后,不必母仪天下。”

他分明就是狡辩,瞎掰外加胡扯。

我哧然一笑:“妾领命,叩谢圣恩。”

我假意要跪拜叩首,他那皇帝架子终于摆不下去了,一把扯住我的胳膊,托着我的手肘:“别闹,别闹……有娠之妇,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胎教?

我眼珠子瞪得溜圆,想到自己身为孕妇,反而还得让一个大男人来说教如何安胎之法,不免别扭。转而想到他早已不是初为人父,知识面之广,经验之多,自然在我之上,不禁转生出一股浓浓的醋意。

“妾竟不知陛下还懂得胎教之法。”

他扶着我在软榻上踞坐,笑容里竟露出一丝腼腆:“昨日才问了太医令……”

我吃惊道:“昨天?晚上吗?难道你趁我睡着了,又出去召见了太医令?”

“啊……”他含糊的哼哼,算是默认,白皙的面颊上竟而微微浮现一丝绯色。

我忍俊不禁,噗哧一笑,内心裏涌起一股暖暖的甜蜜。忍不住伸手勾下他的脖子,在他泛着淡淡绯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无视一旁众多的宫人内侍。

刘秀清咳一声,颧骨双靥的颜色却愈发红了,微窘的转移开目光,落在一旁的食案上。

“怎么有兔肉?”

我瞟了眼食案,菜色很丰富,荤素搭配得也很好,兔子肉切成小块状,做的是热炸,不是肉干,闻起来一股肉香味。

“你喜欢吃兔肉?”我随手夹起一块,“那便尝尝吧……”

话还没说完,木箸被他用手一拍,夹着的兔肉“吧嗒”失手跌落,滚到了我的裙裾上。没等我尖叫,他已抢先说道:“妊妇不得食兔。”拾了那块落裙裾上的兔肉,连同那盘子香喷喷的油炸兔子,一并端了,直接递给随侍的代卬。

我满脸不悦:“为什么?”

他语重心长,非常严肃的望着我说:“妊妇食兔,子生缺唇。”

“啊?”我下巴险些掉了,嘴张得大大的,“敢情婴儿长兔唇畸形的,就是因为吃了兔子肉?”

他一本正经的点头,扭头叮嘱代卬:“以后贵人的膳食由你亲自盯着,饮食必精,酸羹必熟,毋食辛腥。但凡葱、姜、兔、山羊、鳖、鸡、鸭等物,皆不可食……”

“那么多忌口,那你让我吃什么呀?”我大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叫道,“兔子肉吃了会生兔唇儿,那你告诉我,为什么生姜不能吃?山羊、鳖、鸡、鸭这些也不能吃?”

“不能吃。”他斩钉截铁的回答,“朕仔细问了太医令,这些都不能吃。”

“为什么?”我坚决铆到底,都说孕妇容易害喜,好容易我对食物都不算敏感,味口也极好,就连那些带刘英的保姆也说我精神好,味口好,算是个有福之人,没有遭害喜的罪,实属难得。

“妊娠食姜,令人多指。”

“呃……”额上垂下数道黑线。

“食山羊等物,令子无声……”

兔唇,多指,哑巴……我险些抓狂,古人果然难以沟通,居然迷信这种无稽之谈。

“我……”

“丽华,别任性,听话,只要熬过这几个月便好。”他轻轻拍着我的手背,安抚着我的不满,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贴着耳蜗细语,“我知道你辛苦,不然……我陪你一起忌口如何?”

我斜着眼瞪他一眼,没说话。

他反而笑了,用一种很轻快的口气说道:“朕决定了,过几日带你回舂陵。”

“舂陵?陛下要回乡?”

“嗯。”他的眼神迷离,那抹宠溺若隐若现,柔得似乎能掐出水来,“回乡……祭祖。”

我猛地一颤,他的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异样的情愫,令人心悸颤抖。

“那皇后……”

“太子监国,皇后辅政。”

太子才三岁,谈什么监国?至于辅政,汉朝自打出了吕雉,最忌讳后宫掌实权,虽说皇后的确有义务帮助皇帝辅佐朝政,但是照目前的情况看来,皇后所能行使的辅政权基本只是个幌子,刘秀绝不可能放任郭圣通参与朝政。

唯一的解释是……皇后和太子都被他以相当合乎情理,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给留在了宫里。

打从他跟随刘縯舂陵起兵后,他便再没有回过蔡阳老家,在经历了这么多年的风雨后的今天,为何突然决定返乡祭祖?

“你……”

他眉开眼笑,却并不明说,只是弯着眼眸,盈盈而笑:“贵人随朕回乡,也正好见见那些宗亲、乡邻,你说要不要顺道回趟新野,见见母亲?”

愣了半天我才听明白,他指的是我那个娘亲邓氏。

我舌头跟脑子一块打了结,结结巴巴的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我……妾只是贵人。”

“你是阴丽华。嗯,阴丽华……”他一下一下的轻拍着我的手背,神情温柔,“快吃吧!饭菜若是凉了,容易伤胃。”

我咬着唇,手指颤抖着用木箸夹菜,却始终夹不起任何东西来。

刘秀净了手,在一旁用匕首割着干肉,撕碎了,一片片的塞进我嘴裏:“多吃些,长胖些。到时候,先父先母见了才会欢喜……”

建武三年冬,十月十九,建武帝刘秀返乡祭祀祖坟及宗庙,除了我之外,同行的还有湖阳公主刘黄,固始侯李通、宁平公主刘伯姬夫妇及其子女,另外还有帝叔父广阳王刘良,帝侄太原王刘章、鲁王刘兴,以及一干舂陵刘姓子弟,文武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