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珺珺,对不起。”一路上,陆宇翔的道歉就没停过,我苦笑着摇摇头。
“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呢?而且,你其实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的——那张截图上并没有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承认,没人会知道和我做交易的人是你。”
“是我主动去找的主任。”陆宇翔的眉头始终痛苦地紧皱着,“当时宣传栏那边太混乱了,我根本挤不进去,只能立刻去找老师……”
我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幸亏老师来得及时,否则当时的情况会演变成什么样,我也不敢想象。不过我很好奇,那张图片是你的手机截图吧?到底是谁看到了你的手机,把那张图贴出来的?”
陆宇翔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他低下头,放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又松开,反覆几次,像是十分挣扎和矛盾。良久,他终于开口了。
“是……莫芊菁。”
我蓦地停住了脚步。
不是因为对这个消息感到意外,而是我深知——这件事对一直深深迷恋着心中女神的陆宇翔而言,绝对是致命一击。就像是最美丽的梦突然被残酷地撕裂,那种巨大的落差感和毁灭感能让一个人崩溃。
“我……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做那种事。”陆宇翔用手捂住脸,声音颤抖着,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昨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要用我的手机出去给别人打个电话……现在想想,那时她应该就是在翻记录……如果她真的厌恶我对凌寒枫做的事,她可以衝着我来啊,骂我打我都可以,但她怎么……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她怎么会是做这种事的人呢?”
从未见过陆宇翔如此痛苦和脆弱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在抚慰一只沮丧的小兔子。
“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这件事真的让你彻底认清一个人,也算因祸得福。”
“可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受到了大家的围攻……”
“算啦,我做的事的确不光彩,被围攻是迟早的事,你大可不必在意。”
陆宇翔终于抬起了头,眼睛微微发红:“那你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莫芊菁有心找你麻烦,你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我眨眨眼,对他莞尔一笑。
“别担心,本小姐可没那么容易倒下,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还当什么淘金小姐?”
虽然说了那种自信满满的话,我面临的状况却比想象中严峻得多。
——我成为了“全校公敌”。
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在“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的品行直接就被打上了“恶劣败坏”的标签。随处可见的白眼,毫无掩饰的议论,无中生有的诋毁,最初的那点“真实”就像落入了培养皿的细菌,流言蜚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膨胀着,传播着,而我根本无从解释,也不能解释——哪怕有一点点解释与争辩,也会让事态恶化到再度爆发的境地。
活该你是坏人,活该你被千夫所指,此时此刻,除了让时间冲淡一切,缄默才是最好的自衞。
清者自清。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但我欺骗不了自己的是,比之流言缠身的困扰,有一件事,像定时炸弹般悬在我的胸口,让我忐忑不已,寝食难安。而三天后,这种情绪更是直接攀至了顶峰。
——这次事件的另一个重要主角,凌寒枫,回来了。
因为去外地参加重点大学的提前批次录取考试,凌寒枫这几天一直没有来上学。演讲稿的原件在事发的第二天就被陆宇翔存进一个U盘,托人送去学生会办公室了,而我自那件事情后,再也没有去过学生会。
虽然知道迟早要面对,可我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是写封信解释,还是打电话请罪,或者是冷处理,从此不相往来?
我早上去教室的路上一直苦苦思索,做了无数推论设想了无数可能,直到被现实扇了响亮的一巴掌。
——凌寒枫正等在我们班的教室门口。
我足足怔了三秒钟才意识到自己看见了什么。不是没想过他主动来找我的情景,但怎么想都应该是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绝对不应该如眼前这般神色泰然一脸平静,甚至在看到我从走廊另一端走来时,他还推了推眼镜,面带微笑地说了一句“早啊”。
这不科学!
而更不科学的是,我居然拔腿就跑了……跑了……跑……了……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也很难想象自己居然会做出如此没出息的举动。
要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我偷|拍凌寒枫的照片进行牟利行为,被整个学生会的人找上门的时候,都还能一脸嬉皮笑脸地说着“市场需求太热烈,我也很无奈啊”,而今天,我居然临阵脱逃了!
我隐隐发现,或许真的有哪里开始不对劲了,但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去探究心底隐秘的变化,只是凭本能一口气跑出了教学楼,躲在绿化带里,直到上课时间才重新回去。
当然,凌寒枫已经不在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思绪纷杂,根本无心听课,中午的时候干脆和老师请了假,准备下午回宿舍好好休整一番。
然而,我还是太低估了自己在学院里的“影响力”,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低调,刚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就听到一声尖刻的叫嚷。
“喂,姓池的,课还没上完,你要去哪儿?”
我拧眉去看,说话人是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趾高气扬,表情嚣张,身后还跟了几个类似跟班的妹子。虽然她看上去大有来头,可惜在我眼中也就是个路人——这几天来找我茬的人多了去了,走着路都能遇见三四个来挑衅的,我哪有工夫一个个去记脸!
既然不认识,就直接用对待路人的方式对待她——我面无表情地瞟她一眼,绕道走。
但一股大力立刻从身后传来,我的书包被人揪住,对方猛地一拽,我倒退着趔趄几步,差点摔倒。
“喂,和你说话呢,摆什么臭脸色!果然差劲,一点规矩都不懂!”
我视线一扫,发现自己已经被这几个人围住。正是午休时间,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甚至有不少驻足观看的,而他们脸上无一例外是——幸灾乐祸。
“池珺珺!”那个扎马尾的女生环抱着双臂,眼底带着一种蔑视的笑意,“我知道你急着要走,是怕凌学长来找你算账对吧?偷人家的演讲稿,东窗事发后就躲躲藏藏不敢见人,真是比过街老鼠还惹人嫌呢!”
我咬了咬嘴唇,冷冷地瞪着她。
“让开。”
对方置若罔闻,反而向周围的同伴使了个眼色,要把我往墙角里推。
我下意识感觉到这次的挑衅和之前的不一样,于是猛然一扭身子,甩开抓我书包的女生,调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
“溜得倒快,抓住她!”我听到为首的那个女生气急败坏地大叫,“莫学姐说这次一定要狠狠给她一个教训!”
莫学姐?莫芊菁?
她到底是有多恨我,要一次又一次地来对付我?
身后全是追逐的脚步声,我没有没回头看,但也听得出加入这场“追逐游戏”的人数在增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那些呼喊着“抓住她,别让她跑了”的声音中,到底有几人是真的认识我,了解我,而不是跟风起哄,趁火打劫的呢?
头一次,我竟然感到了一丝悲哀和凄凉,恍惚间,不知从何伸出一只手,那人狠狠一推,正好路过楼梯口的我就这样被推下了楼梯。
天旋地转。
然后就是来自脚踝和膝盖的钻心痛楚。我重重地摔在地上,耳畔传来的全都是幸灾乐祸的讥讽和嘲笑。
我咬着牙想站起来,却感到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意识也开始涣散。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喊了一句:“都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而我却再也撑不住发沉的眼皮,终于还是闭上眼睛,意识沉入了黑暗。
橘红色,浸泡一切,晕染一切。
睁开眼睛时,充盈视线的就是这样浓郁而热烈的色彩。恍惚了许久,我才意识到这是夕阳的光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倾泻入室,映得眼底都燃烧起一片绚烂的鲜艳。
我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袋,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校医务室的病床上,一个人影正站在窗边向外眺望,在我眯着眼试图分辨他是谁时,那人突然转过头,正撞上我的视线。
怎么是他?
我连忙闭上眼睛,对方却轻笑了一声。
“喂,既然醒了,就别再装睡了。”
接着,我听到了走向我的脚步声,那人似乎拖了一张椅子到床前,然后坐了下来。
我没睁眼,只悄悄地转了个身,把头深深地缩进了被子。
“医生说你撞到了头,有轻微脑震荡,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要休养几天再观察观察情况。”
我下意识摸了摸额头,那里传来阵阵钝痛。
“是你送来我医务室的?”
“嗯。”
“不回去上课没问题吗?你们高三生还是要上晚自习的吧?”
“我请假了。”
“你是不是想说,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我没让你帮我,你是自作主张,我可不会认账。”
“事到如今,你最关心的还是这种事情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来,直视着坐在床前的人——凌寒枫的眼睛。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一字一顿地说着,“斤斤计较,爱财如命,走到哪儿都不招人喜欢,如果不是有所图谋,谁会帮助这么一个惹人厌的人?”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呢。”凌寒枫点点头,一副十分认同的样子,“我的确不会轻易帮助一个如此惹人讨厌的家伙。更何况,那人还阴险狡猾,恩将仇报,无时无刻不在榨取我的价值为她牟利,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实在太可恶了。”
“喂!我哪有那么过分!”我立刻抗议,“明明是你抓着我的把柄,无时无刻不在榨取我的价值!”
凌寒枫推了推眼镜,一脸无辜:“哦?我有说那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家伙是你吗?”
我:“……”
我:“你继续。”
“我一直都认为她是这样可恶的人,她的所作所为也一直表明了她的确就是这样可恶的人。前不久,她又做了一件很恶劣的事情,身为当事人,我以为我会很生气,但实际上,我并有想象中那么生气,甚至有‘啊,果然是她会做得出的事呢’这样意料之中的感觉。”
天边的火烧云愈发绚烂,夕阳的余晖轻轻覆上那人的头发,那人的眼眉,那人的脸颊,甚至连他嘴角微微扬起的笑容,都染上醉人而温暖的色彩。
“然而,还是有让我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去找她的时候,只一个照面,她居然逃走了。仓皇失措,头也不回,就那么狼狈地逃走了。”他突然看向我,目光锐利,仿佛能瞬间洞穿我最隐秘的心事,“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吃惊吗?她是利益至上的人,但绝对不是懦弱胆小的人,我以为见面后,我们又会针锋相对,唇枪舌战,但她却落荒而逃。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下意识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垂眸不语。
凌寒枫静静地看着我,半晌,他问:“你觉得,我会原谅她吗?”
“……为什么要原谅她呢?”我依旧不敢抬头,只是盯着自己紧抓被子的手,“而且她也并不指望得到你的原谅——出来混,迟早要还的,这个道理她一直都懂的。”
回答我的却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但如果我不原谅她,就没有人能再原谅她了。从她逃走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她也无法原谅自己。她其实并不像她自己想象得那么糟——她也是内疚的,羞愧的,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所以无颜面对这一切。更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她想象得那么坚强,她在逃避,在退缩,在自欺欺人,不过……”
他突然放低了声音,富有磁性的声音宛如大提琴醇厚的琴音,踏实而沉稳。
“……不过,好在我足够坚强。”
“坚强到已不会再因她的行为而轻易动怒;坚强到无论她做了什么,我都能稳重应对;坚强到我已有足够的胸怀和度量,去原谅她犯下的错误。这并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一个开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她已经知错了,一切就能重新开始。你说呢?”
我一直觉得,凌寒枫从未真正对我笑过。
那种发自内心的,坦诚而真挚的笑容,他几乎没有对我展露过。毕竟从立场上来说,我和他也算针锋相对,哪怕后来有了雇傭关系,也是暗潮汹涌,心中互有芥蒂。
而此时此刻,在黄昏时分的医务室中,随着日光黯淡而渐渐看不清彼此表情的这一刻,我却深深记住了他微笑的模样。那是自信的,鼓励的,无惧的,仅仅是被安静地注视,就能感到救赎和温暖的笑容。这种感觉如此奇妙,以至于我也忍不住牵起嘴角,慢慢地,轻轻地,也微笑起来。
眼角的泪也流了下来。
我其实并不怕别人的冷嘲热讽,恶意诋毁,也不在意有些人的明哲保身,冷眼旁观。无论暴风雨来得多么强烈,即使痛苦,我想我也可以咬着牙撑过去。
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或许,我也是期待着会有那么一个人,从茫茫人海中走出来,站到我的身边,对我说:“你没必要一个人孤军奋战下去,你并不是那么坏的人,你还可以从新开始。”
我深深铭记这个瞬间,哪怕是在很久以后,我们已形同陌路,分道扬镳,我却始终记得,有一个人的名字,从这一刻开始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着、期待着的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你,凌寒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