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的另一边,安静得就像另一个世界。埃尔·加布里看着西边的天空,保持着沉默。和魔界的血日不同,罗密得炽烈的光芒对血族来说就像是最剧烈的毒药,就算是已经晋升到侯爵级的他也感觉身体不适,无法发挥出超过七层的力量,普通的月族战士在这恐怖的天敌面前大概连稳稳站立都会变得困难,只有在夜晚,皎洁的伊莉娜依然是他们的最爱。
虽然埃尔带来的是加布里家几乎所有的精锐战士,但他并不准备将这支宝贵的力量扔到这恐怖的战场上,对于这座城市的抵抗,他一点都不看好,绝对的强势兵临下,雪舞人一点机会都没有,唯一稍微有点威胁的不过就是那条半残废的龙罢了。当然,如果有那个万一的话,他也不会坐视失败,毕竟他也算隶属先锋军。
在全族的存亡兴衰面前,无论是魁奇·达拉曼还是埃尔·加布里都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就算那是可耻的妥协。但如果血族都没了,空留所谓的荣耀又有谁会记得?十三族唇亡齿寒,谁也别想单独存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说法魔界也许没有,但道理哪里都是通用的。
云殿下给的是危险,也是莫大的机遇,月族在几年前那场内乱和随后不知自量的追杀中元气大伤,魔界中不知有多少种族多少大人对月族虎视眈眈。如果不是因为随后传出的小公主歌茜蒂雅和云殿下那暧昧不清的亲密,恐怕月族早已沦为谁的奴隶或者被人吞并。谁又能想到,曾经也是魔界诸族上位种族之一的月族竟然沦落到靠一个女人来维持种族生存的地步呢?更让月族人感到耻辱的是,那个女人是本被月族十三族的“大人们”决定放弃的存在。
生存的希望系于歌茜蒂雅的身上,这是无可奈何,也是月族唯一的选择。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谈判当中,完全被压倒的一方,他们中最勇敢的族人,也是他们实质上的王魁奇·达拉曼拼尽所有的勇气也仅敢提出的唯一请求——联姻。
简单而又屈辱的请求,对高傲的魔族来说,娶一个下等种族的女子为妻是一种绝对的耻辱,而胆敢提出这种要求的无不被视为不死不休的挑衅!近来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原魔神第二军军团长“陨落星辰”拒婚长公主娶一魔人混血为妻,结果不久便被宣布为“叛逆”,逐出魔族,更追杀万里,当年追随他的人也被长公主屠杀殆尽。也就是云在本该南行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月族领这种诡异的时机,魁奇·达拉曼才敢赌这一把!
只是前车之鉴不远,云殿下还会犯这种自找死路的错误吗?
魁奇·达拉曼提出这请求的时候,月族族长们齐齐低下了头,生怕对上云殿下的眼,怕自己无辜的成了魁奇的替罪羊。埃尔更是心底暗骂,魁奇想找死他不反对,但有必要拖着全族的同胞们和他一起死吗?这个混蛋!
骂归骂,埃尔不是不理解魁奇的想法。歌茜蒂雅小公主和云殿下之间的暧昧关系早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传闻,而日渐弱小的月族也因此受惠,便连各自背后掌控的“主人们”也收敛了许多。但是对魁奇·达拉曼,不,对整个月族来说,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月族现在是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狗,云殿下只是站在一旁让那些人保持一点敬畏而已,一旦有一天他们或者任何一个人发现云殿下其实只是站在一旁的时候,对月族来说将是比现在更恐怖的灾难。
歌茜蒂雅是否能成为云殿下的妻子,十三族的任何一人都不关心也不敢奢望,他们需要的是云殿下的正式表态。既然要作狗,就要带上链子,那是束缚,在狗弱小的时候也是保护——打狗也要看主人。
当然,歌茜蒂雅身份的“不配”是“人所共知”的,所以就连大胆的提出这要求的魁奇·达拉曼都是心慌慌的,不敢抬头看云的脸。当时那沉重的威压就像是一座巨石压在众人心头,死亡的恐惧迫着十三族的族长们一个个跪下来额头着地,不停的颤着,那颤动似乎沿着地板传到云的感知。
云看着伏地不起的魁奇,淡漠的眼眸里看不到一丝波动。跪在魁奇身旁的妇人,蒂里斯汀长公主微微抬头,熟悉的相似容颜却比那张青涩的脸孔要成熟得多,那份骨子里渗出来的魅力像是熟透了的水蜜桃,诱人至极。但当对上云冷漠的眼神时,蒂里斯汀却浑身一冷,蒂里斯汀忽然发现自己和丈夫犯了一个错误,甚至所有人都错了——什么和小公主亲密关系,什么月月换新人,什么收罗人类美女……胡扯!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那双淡紫色的眼瞳里没有情感,没有欲望,只是铁石。蒂里斯汀俯下身去,将脸埋得深深的,她知道自己比什么时候都危险。那是女人的直觉,就像是对云的感觉。
“为什么?”云的声音无喜也无怒,却凭空带来莫大压力,月族人们身子伏得更低了。那并不是月族人们原本想象的作为长公主代言人的地位差,当他们见到云的时候就明白过来了,这位殿下绝对不等同于“代言人”。那是一种自身实力所折射出来的威严,是云殿下自身实力的恐怖投影,这位殿下当年以一人之力对月族造成的巨大伤害,则是将这种可怖气氛无限扩大的最佳佐料。
直接暴露在云视线焦点下的魁奇·达拉曼更感到背部隐隐传来灼烧般的阵痛,重重磕下头去,他颤声道:“殿下明鉴,月族对殿下景仰多时,愿为殿下效死,伏祈殿下恩准!”
云沉默,沉重的威压却渐渐逼退空气中的温度,森冷的寒意如同出鞘的利剑散发出阴冷的杀气。众月族人愕然,任谁也没想到向来善忍的魁奇·达拉曼竟然会这么沉不住气,说出这种简直可以说是“幼稚直白”的愚蠢理由。他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么?如果是魁奇·达拉曼一人找死估计在场的没有一个会感到不满,甚至还会开几瓶陈年佳酿来庆祝月族终于少了一个祸害,但是如果这前提要加上月族全族陪葬的话,恐怕都会如在场的各族长们一般吓得屁滚尿流了。
大难当头,谁也顾不得魁奇·达拉曼是月族实质上的王,在魔族的面前,他这个王又能算个屁?埃尔最先破口大骂,各族长纷纷跪地求饶,大声指责魁奇·达拉曼的嚣张跋扈,对向云殿下的冒犯纯属他个人行为,月族全体愿意和他达拉曼家族划清界线,交由云殿下处置云云。
魁奇却是突然豁出去似的,抬头死死的盯着云的脸。然而魁奇不知道该是庆幸还是失望,就像云的声音一样,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怒。张了张嘴,他想说些什么“魔界势力纵横交错,月族可以当狗,但要主人给个证明”的,但是却仿佛有一股莫名的寒气堵在他的咽喉,让他说不出口。月族实质上的王突然打了个寒战,下意识的低了低头错开那空洞死寂的目光。
云目光一扫,接触到他视线的月族人们无一不低下头去,他偏着头像是在沉思,良久,他说:“好。”
低沉的话音传过,族长们不敢置信的偷偷对望着,满脸的欣喜若狂。再桀骜不驯的人此刻都不得不佩服魁奇·达拉曼又一次演绎的“神奇”,下意识的所有人偷偷的望向魁奇,却惊讶的发现这位“王”前额触地,浑身微微的颤着。
怎么会这样?云殿下不是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吗?埃尔满心疑惑,但是当年加布里当家的悲惨下场和临别教诲,都让他清楚认识魁奇·达拉曼绝对是月族中真正的有远见者。埃尔迅速重新低下头去,还有下文。
密闭的房间突然有冷风吹过,拉长的阴影像是毒蛇吐信,族长们将头埋得更深,像是这样就会更安全些的鸵鸟。
咚,咚,咚。沉重的脚步声踏在族长们的身上,魔核也随着脚步声越跳越烈,像是要冲出咽喉似的,直感到气血一阵阵翻涌。埃尔低着头,眼角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魁奇·达拉曼,他注意到这位“王”跪伏的姿势是完全表示臣服的五体投地,就像放弃了所有的骄傲,自尊以及其他一切抵触的东西,就仿佛奴隶对主人的顺从。
埃尔感到无从说起的悲哀,苦苦挣扎的月族终于也要为骄傲画上终点么?比起悲哀,他更感到由衷的愤怒,魁奇·达拉曼这头嗜血的狼在强大的外敌面前毫不犹豫的就将月族出卖了,早知也不过如此,老加布里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他鄙夷魁奇·达拉曼的胆怯,在强敌面前瑟瑟发抖,那算什么?谄媚?真是恶心的伎俩。看来,如果云殿下“看”上他,他肯定会欣喜若狂的把屁股送上去吧?埃尔在心裏恶意的揣测着,直到接下去突如其来的发展震愕了他肮脏的思想。他听到那平淡的声音这样说——
“那么这样就可以了吧?”云平淡无波的声音终于让埃尔感到属于上位魔族的森冷,淡紫银发的魔人将月族名义上的女王,魁奇·达拉曼的妻子,古茵帕斯长公主蒂里斯汀·古茵帕斯一把抱起,左手挑起她的下巴,像是在挑选牲口似的微微蹙眉,居高临下的向怀中女人的丈夫发问。
埃尔突然明白了,那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不需言语,因为这种愤怒正在他的身上燃烧——即便是名义上的,那也是月族现在的女王!云随意的一瞥像是不经意似的落在埃尔的身上,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浇下,他瞬间清醒过来,刚要站起的身体没了一丝力气,他用尽可以想象的一切肢体语言表示他的谦卑,就仿佛刚在腹诽的魁奇·达拉曼。偷眼觑望,却见云的视线始终落在蒂里斯汀的身上,如同在检查新到手的玩具,而刚才的一瞥似乎只是他的错觉。埃尔突然对魁奇·达拉曼感到一丝敬佩,至少在云魔的面前他竟然还能愤怒,而自己却在一眼下就丧失了思考的勇气。
“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埃尔似乎听到了牙齿磨搓的声音。也许真的是他的错觉,因为魁奇的声音平静安稳,和他的身体一般平稳,恭顺,像是被驯服了的狗。
“很好。”云点了点头,一瞬间,埃尔似乎看到他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一月之后,秋寒冬初之时,蒂里斯汀以舞妃的身份带回了云的第一道命令,或者说是魔神王陛下的命令,整兵备战。而现在,他们已经踏在传说中的理想乡——雪舞大陆的土地上。
云殿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征服月族又不下达任何命令,似乎只是单纯的名义,那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月族所付出的实际上只有蒂里斯汀·古茵帕斯一人而已。埃尔将目光投向城市那边的天空,浓郁的黑暗里隐隐透出一抹红,触目惊心,突然一阵莫名的心惊肉跳。埃尔低头想了想,随即发出一声呼哨,带头展开翅膀,就着明亮的月光,飞向西面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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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十时,西墙的战斗陷入僵持,海浦·科顿和空的加入使落人群这边压力稍减,但是,也仅仅只是一会。但丁冷笑,若是银龙完好无损,便是和亚瑟辛联手也无法挡住龙骑士,落人群更早就发起反攻,怎么可能这么狼狈?
圣阶这种限制级武器在无人抵挡时自然是以一挡万的无双利器,但在更多的时候只会陷入僵持。空本就重伤之身,加上一个为它疗伤而身疲神倦的海浦·科顿,他们所能起到的作用能有多少可想而知。天空深处传来银龙的怒吼一声声更急,却没有打破僵局的办法,碧绿色和墨色的箭矢在空中互击消散,但丁眯着眼,望着天空深处那一个异常的小点,手中弓弦轻拨着,冷冷的杀机隔空互锁——就算你们再努力也无法扭转失败的下场了,那条重伤的大蜥蜴,现在就是个累赘,但既然你想留在战场,那么刚好,我就如你所愿!
另一面,亚瑟辛正指着城墙破口大骂,整整两天的进攻,城墙上下血流成河,但是魔界军却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也由不得他大急大怒。以四万魔界人族精锐军团突袭只有不到五千人防守的一座城市,就算是堆也堆下来了,至不济也该有些进展。但是事实上直到现在,他们也没能实质性的占领并守住城墙内哪怕一寸土地。这些该死的雪舞人,顽强得就像蟑螂!亚瑟辛狠狠的盯着但丁的方向,心中狐疑不定。正当两位魔界军统帅因为各自的理由而陷入战局之时,谁也没发现,一支黑色的幽灵已经悄悄的潜向防护薄弱的左翼。
佛尔利斯一动不动的伏着,身上的护铠之类的早已拆下,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不易发声的黑色软皮甲,悲伤负着的是装满足够燃起一场滔天大火的皮袋。身体外面涂着的泥土,把他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黑夜下,即便城墙上下火光冲天,谁也没看见这一支百人死士。在少年的身边分佈着各种各样的残肢,箭矢,死尸,血肉,还有那近百个同样置之死地的战友。
在他的前方,是这支百人队的首领,也是修森死后落人群这一支黑暗精锐的首领,对这等潜行刺杀之事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只不过这次的目标大了点罢了。虽然是名义上的副指挥,但是佛尔利斯一点都不准备挑战黑衣的权威和专业,他很清楚的记得,普法因为出门时的一点错差被黑衣“劝”出了这次突袭。哦,是的,他就叫黑衣。
黑衣在黑暗中就像是鱼在水中般自在,爬行的速度一点也不比迈开双足跑步慢多少,身形轻盈得像一只猫,虽然动作看起来像蜿蜒前行的蛇,安静隐秘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可不是未经战阵的雏,他是久经训练又有娜蒂雅亲手调|教出的新一代百合骑士精锐,更是武技巅峰随时可能突破进入圣阶的天才少年,否则落人群之主也不会令他参与这么重要的战斗并委以重托。他并不是顽固不化那种只知道正面战斗的“骑士”,伪装潜行他并不精通,但是以准圣阶的身手来做相同的动作他相信没有人会做得比他更好。
但前面的黑衣却让他第一次见识到这种黑暗中的技巧竟可以达到这般变态的地步。他简直不是人!佛尔利斯只能紧紧的盯着前面那个飘忽不定的身影,心中大骂。前方但凡传出一点动静,黑衣立刻比划出一个姿势让大家停了下来,一会儿少年视野中就再也看不到黑衣的存在了。如果不是武技大进,连带着感应力也大涨,少年还真不敢夸口能始终紧跟住黑衣的动静。
至于身旁其他人,更是一个个彻底融入身周环境里,若不是精打细看仔细搜索,你只会把他当作是一根木头一堆烂泥,而绝不会想到是人。已经是冬末,听着呼呼的劲风冷冷的吹,少年的心中一片空无。就在不久前,他在武道上刚踏出最重要的一步,就在片刻前,他刚刚告别了颓丧的自我,而现在,他要投入一场必死的反击,作为对魔界军的反抗者,作为雪舞人类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