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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葫芦口不到两百里的一座幽州军营内,一名身材瘦弱的独眼老将缓缓走上阅兵台,在老人正式露面之前,已经有北凉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幽州将军皇甫枰、刺史胡魁等人站在台上,貌不惊人的老人走到台上中央的位置,奇怪的是,哪怕不熟悉幽州军伍的门外汉,如果看到眼前一幕,都会将老人的居中为首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铁甲铮铮的老将双手拄刀而立,看着台下那些烈日曝晒下纹丝不动的校尉士卒,许久都没有说话。老人不说话,似乎是想要把这场内近万即将出征的步卒都过看一遍,把一杆杆幽州步军老字营的旗帜都认清楚。
老将脸色不太好看,终于缓缓开口,“大将军过世了,王爷也没在咱们幽州,我燕文鸾呢,就算不死在战场上,估摸着也没几年好活了,所以趁着今天这个机会,说点积攒了将近二十年的心里话。”
老将单手拎起那柄北凉刀,指了指身边的北凉步军二把手陈云垂,“老陈,咱们陈副统领,你们肯定都认得,记得十六年前,这家伙陪我一起去清凉山王府喝酒,当时陈云垂还只是个正三品的将军,大将军就开玩笑说你陈云垂在幽州带四五万步军,浪费人才了,不如去凉州关外,给你三万骑军,干不干?”
燕文鸾没有拿正眼去瞧这个认识大半辈子的至交老友,仅是拿那柄凉刀点了点一脸尴尬的陈云垂,“这老王八蛋酒量不行,酒品更差,当时正装醉呢,结果大将军这句话一抛出来,立马就站起身,那对眼招子啊,贼亮贼亮!你们猜咱们北凉如今的步军副统领说了句话啥?他说啊,干,咋个就不干?!当然,最后大将军也没挖墙脚挖成功,为啥?是陈云垂反悔了?不是,是我燕文鸾急眼了,差点就要跟大将军干架!我当时说了什么,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我一砸酒杯就起身跟大将军说,北凉步军就这么点老底子,这两年都给凉州骑军坑蒙拐骗偷,变着法子弄走那么多,老的挑得差不多了,连好些年轻的好苗子也没放过,那我燕文鸾还当个屁的北凉步军统帅!陈云垂要去凉州骑军,不是不行,但大将军得把袁左宗褚禄山齐当国这三个义子,都给我北凉步军,都给丢到我们幽州来!”
老将陈云垂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置若罔闻,但是给燕文鸾这么不留情面地揭老底,想必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
燕文鸾又拿凉刀指了指幽州刺史胡魁,“这位刺史大人,是咱们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矩的缔造者,是最正儿八经的骑军大将,当时胡大人顶替王培芳成为幽州刺史,来找我燕文鸾套关系,按照官场规矩跟我这个老头子说说客气话之类的,然后我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胡魁来这个前些年境内战马还不如陵州多的幽州当官,感觉如何啊?胡刺史是实诚人,就老老实实跟我说,挺憋屈的,说他本以为自己有机会去虎头城给刘寄奴当副手,要不然去流州龙象军跟老部下李陌藩王灵宝一起混,那也不错。”
燕文鸾重新双手拄刀,看着那万余步军,“我们北凉有三十万边军,所以离阳那边,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北凉三十万铁骑雄甲天下’,我就奇了怪了!北凉骑军在边军中从来就没有超过半数,怎么就成了三十万铁骑?离阳当我们北凉步军不存在吗?好像北凉自己也不把我们步军当回事嘛。”
独眼老将下巴撇了撇东边,冷笑道:“蓟州有个叫杨慎杏的家伙,就是后来在广陵道那边给几个年轻人玩弄于股掌的蠢货,想当年那是给老子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嘿,手底下有那么几万旧北汉留下的步卒,弄出了个什么蓟南步卒的名头,然后这十多年来,在离阳上下都给称为‘独步天下’的第一等精锐步卒,除此之外,还有南疆燕敕王麾下第一猛将王铜山率领的无锋军,以及吴重轩的大甲,名气都不小,说来说去,就是没有咱们幽州步军的份。”
老人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仅仅是这样,我燕文鸾也能忍,反正咱们也不可能跑去蓟州或是南疆跟他们打一场,而且动嘴皮子一向不是咱们北凉人的长项。但是!不去说北凉以外,就说咱们北凉,不说凉州陵州,甚至不说流州,就说我们幽州自己!鸾鹤城我步军老字营给摘掉营号,是谁在过河州入蓟州,最终在葫芦口将一万人打到只剩下三千多人?!千里奔袭辗转,接连大战死战,杀敌将近三万!把北莽蛮子的东线补给打得几乎彻底瘫痪!”
燕文鸾自嘲道:“怎么,觉得咱们幽州军也是有英雄好汉的?”
燕文鸾笑道:“这个是当然,不过可惜啊,三千四百人的‘不退营’,是幽州第一个骑军营!跟幽州这一万骑并肩作战的王爷,他本人在不退营挂名成为一个普通士卒!哈哈,跟你们这帮没有战马只有两条腿的可怜虫,没有半颗铜钱的关系!”
老人脸色有些狰狞,“咱们不去说幽州骑军副将郁鸾刀,不说立下显赫战功,得以分别晋升为檄骑将军骠骑将军的石玉庐和范文遥,就说那个田衡,新任三万幽州骑军的主将,这老家伙当时嫌弃王爷不敢死战,还说王爷的胆子都在抗拒圣旨入凉后用光了,所以早早卸甲归田去了,这才让郁鸾刀当了一万幽骑的同将军,就田衡这么个没去蓟北更没去葫芦口外的混蛋,如今见着我,都敢拍胸脯说老燕啊,你放心,我田衡保证再给你弄出一支有营号的骑军来。”
老人重新在腰间悬好那柄凉刀,伸手狠狠揉了揉脸颊,向前走出几步,沉声问道:“什么时候,我幽州步卒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满场寂静,但是人人眼神通红。
燕文鸾伸手指了指自己,“我燕文鸾自从进入徐家军,跟随大将军南征北战已经三十六年,从第一天起就是个步卒,到今天是正二品的武将,归根结底,也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步卒。不敢说整个北凉步军,但是你们幽州步军,都是我燕文鸾一手带出来的!”
独眼老人随手点了点背后的霞光城方向,“在那边,然后一直往北,都是北莽蛮子,号称整整二十万大军,卧弓城没了,鸾鹤城也没了,北莽蛮子放话说霞光城一样是指日可下。”
老人转身撂下一句话,“但是我燕文鸾,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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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幽州河州接壤的北部边境,一杆巨大猩红旗帜在大风中猎猎作响。
幽骑主将田衡,副将郁鸾刀,檄骑将军石玉庐,骠骑将军范文遥,十余名骑将的战马并排一线。
身后是倾巢而出的三万幽州轻骑。
老将田衡容貌粗朴,不像个手握大权的将军,如果不是披甲,倒像是常年田间耕作的老农。这个老人,当时愤懑于年轻藩王的“不作为”,一气之下辞官还乡,借口是年纪大了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可以回家含饴弄孙去了,这才让后来郁鸾刀有了独领一军出征蓟北的机会。但事实上整个幽州都知道老将哪来的子嗣,早就都战死关外了。后来徐凤年和郁鸾刀联手出现在葫芦口外,一万骑最终回来三千多人,军中资历并不比燕文鸾陈云垂等人差多少的老人得知消息后,当天就连夜赶往燕文鸾军营大帐,后者不见。田衡就堵在外边,等到怀阳关都护府一纸令下,恢复田衡的将军身份,燕文鸾仍是不买账,是最后徐凤年不得不亲自写信给燕文鸾,幽州才勉强承认了田衡作为的幽州骑军一把手的官身。
老人一手按住刀柄,转头对郁鸾刀哈哈笑道:“老燕头这次肯定要被我气坏了,不过这可怪不得我,谁让这家伙连半辈子交情都不顾,见我一面都不肯。”
郁鸾刀等人会心一笑。田衡跟大将燕文鸾那是换命交情的老兄弟了,早年一人是步军校尉一人是骑军校尉,田衡为了救深陷敌军大阵的燕文鸾,违抗军令主动出击救下了燕文鸾,大将军一怒之下,田衡这才从校尉给直接贬成了普通骑卒,在竞争激烈的徐家军中,田衡这一步慢,那就是步步慢,那些后辈如同骑军后起之秀徐璞、王妃亲弟弟吴起和袁左宗胡魁这拨人,都是在那个时候超过田衡成为独当一面的骑军主将,等到徐家入凉,田衡也只是当到了从四品的将军,是燕文鸾亲自跟大将军要人,田衡才官升一级从凉州来到幽州,但是十多年时间,比起早已从高位辞任荣归故里的尉铁山之流、或是现任骑军副帅锦鹧鸪周康的这些军中大佬来说,田衡可以算是十分抑郁不得志的北凉军老人了。
田衡收起笑意,对郁鸾刀说道:“郁将军,北莽东线那五万精骑说是去打蓟州,其实咱们都知道,这帮蛮子就是直接奔着幽州来的,要配合葫芦口的杨元赞,一口气拿下霞光城攻入幽州境内。咱们原本的谋划是你我分兵两路,一路在幽河边境阻截那五万人,一路沿着葫芦口外围边缘继续北上,当时开拔前是说你和石玉庐领一万五骑在此等候北莽大军,我则和范文遥带一万五千骑北上,以郁将军你麾下的不退营为先锋。但是我想啊……”
郁鸾刀笑着打断道:“将军就别但是了,既然事先说好了是这般用兵,就没有临时更改的道理。”
田衡瞪眼道:“幽州三万骑军,是我田衡是主将,还是你郁鸾刀是主将?”
相较有儒将风范的范文遥,新北凉第一拨获得将军称号的石玉庐性子就要糙些,忍不住笑出声,这是是是的还挺拗口。
郁鸾刀有些无奈。
田衡放眼望着远方的风沙,“虽然上头没有明说,但是这次流州那么大的一个危局,连王爷都亲自赶去,北凉境内各支驻军的骑军力量都紧随其后奔赴流州,那么咱们幽州骑军在这节骨眼上反其道而行,必然不简单,用范文遥这小子讲的话就是……所谋甚大?北莽五万精骑,不说那东越驸马爷王遂,东线上的秋冬两个捺钵也不简单。”
田衡突然笑了,“你郁鸾刀别以为在蓟州和葫芦口打了两场大胜仗,就敢不把我田衡放在眼里,我拿起第一代徐家刀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吃奶呢。”
石玉庐是老将田衡“一把屎一把尿”从小伍长带到檄骑将军的,所以言谈也没什么忌讳,玩笑道:“老将军,话可不能这么说,郁将军年轻归年轻,打仗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不比老将军你……”
田衡猛然提高嗓音,“嗯?!”
石玉庐赶忙咽下那个“差”字,嘿嘿道:“不比老将军你好。”
田衡重重冷哼一声,眼中却有笑意,“就这么说定了,郁鸾刀,石玉庐,还有范文遥你们三人,带两万人马一起前往葫芦口外。我带一万人守在这里,也不奢望什么大破敌骑,终归要是拖住他们进入幽州的脚步。”
范文遥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给了石玉庐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小声道:“老将军,没你这么胡乱更改既定行军方略的嘛……”
田衡摆手道:“葫芦口最要紧,到底能不能瓮中捉鳖,就看你们这两万骑能否抓紧口袋的口子了!”
虽然怀阳关都护府只有一封秘密军令传递到幽州骑军,但是在场几人都能猜测出几分真相,虽然都感到震惊,但谁不是为此热血沸腾?
你北莽董卓要拿流州作为突破口,那我们北凉铁骑就把你东线葫芦口大军给一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