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君害羞的低头:“我让意姐姐找了个有孩子的乳母,先喂个一天不成问题。等这裏安顿好,我去把奭儿接来。”
“又是卧病的老人,又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你们哪顾得过来?”
她嘻嘻一笑,“这还正要拜托你呢,病已要是不能准时去你家当值,你和张将军多包涵些。”
他急躁的挠头,“现在还说这些不打紧的小事做什么。”
“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两人正说话,屋里刘病已却在慌乱的喊人了:“平君,快过来帮把手!”
平君转身就走,彭祖跟进屋里,看到病已正一手托着张贺的背,一手拽下他的袖管。而平君则趴在床上,正用一大块布擦拭着席子。
“怎么了?”话才问出口,他就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张贺表情尴尬痛苦的闭上了眼,床席子上淌了一大滩的尿渍,平君手脚利落的将脏衣裳卷成一团扔进盆里,病已扬了扬下巴,嘱咐妻子:“去找干净的衣裳来。”
“好。”她毫不含糊的拖走张霸,“霸儿,你祖父的旧衣裳都搁哪的?”
病已等平君去了外室,他用胳膊支撑起张贺发颤的身子:“你帮我把他的内衣脱下来。”
内衣脱去,露出张贺瘦骨嶙峋的身子骨,彭祖一眼瞄到伯父下身丑陋狰狞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欲呕,稍一迟疑,病已已扯了薄毯替张贺裹上:“这席子也得换下来。三公子要是干不了,还是等平君回来再说吧。”
彭祖受不得这样的激法,恼道:“我怎么干不了了?难道还能输给弱质妇孺不成?”
病已握住张贺僵直的右手,开始每日例行的按摩。风瘫后的张贺仿佛成了个什么都没法自理的婴儿,虽然有正常的思维能力,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几个词语。张家原有奴婢伺候,但刘病已却扔是坚持不离床前,事事亲力亲为,对于恶臭肮脏毫不避讳。
“不……不……”张贺歪着漏风的嘴,噗噗的发着单调的音节。他的双眼浑浊,眼角堆积出黄黄的眼垢。
病已小心翼翼地取来湿巾,替他擦拭干净:“你要什么?平君在打发人煮饭,你想吃点什么?”
“不……不……”他梗着僵硬的脖子,眼睛斜斜的瞄着。
病已不明其意,只好一样样猜:“要更衣?”
“不……”
“出恭?”
“不……”张贺抖着手,声音大了些,“是……是……”
“那我叫人抬你去……”
“不……是,是……是……是……”
病已彻底糊涂了,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
张贺的表情比他更急,身子抖得愈加厉害:“是……君……君……是……哭……是……哭……哭……”
病已只得转身,喊来门口守着的小奴,“去把我夫人喊来。”小奴听话的一溜跑开。
等平君跨进门时,张贺仍在“是……是……”的念个不停,她疑惑不解的问夫君:“可是张公叫我?”
“我不知道,你来听听他说什么呢。”病已苦着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万分沮丧。
“是……是……”张贺急了,身体抖得十分厉害,甚至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
平君屏住气,细细一听,隔壁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是……哎呀!是奭儿在哭呀!”她旋风般的冲了出去。
张贺长长的嘘了口气。刘病已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哂笑:“还是你的耳朵好,我真粗心,平君下厨前跟我说奭儿在睡觉,我都没放在心上。”
张贺躺在床上看着他,目光柔和,带了一丝丝无奈和慈蔼。病已将他扶靠在几上,尽量使他感觉舒适些:“我去隔壁瞧瞧,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揉肩敲腿。”
张贺扯着半侧已经麻痹的嘴角笑了下,用眼神示意他尽管离去。病已不放心,又叮嘱小奴仔细照应着,这才离开。
刘病已走了没多会儿,张霸跑了来,哭哭啼啼:“我的皮鞠掉井里了!”张贺自然没法子替他去打捞,于是小奴跟着他去了庭院。
人走光了,屋里安静了。张贺靠在木几上——病已心细,怕他坐久了硌得疼,所以几上裹上一层布帛——他静静的坐着,慢慢的泪滴从浑浊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他的听觉的确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他听得到窗外枝头吱吱的知了吵闹,能听到院后草丛里的蟋蟀唧唧的振翅,更能隐隐约约听到平君在隔壁哄孩子时柔和的清唱。
张贺肩膀震了震,他似乎能听到天空中热辣辣的大风刮过屋檐的声音,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兆。他挣扎着挪动身体,慢慢的往床侧滚。
暴风雨就要来啦!可是……他再也不能替王曾孙遮风挡雨了,这样的一个残破身躯,不仅会成为他的负累,更会在暴风雨来临时将无辜的小夫妻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叔叔,你是说,你把我祖父当成是自己的父亲?”重新捡回皮鞠的张霸十分开心,将皮鞠抛来抛去的玩耍。
“是呀。”病已手里端着刚做好的肉糜羹,笑得也十分欢畅。
“那你就做我们家的人好了,祖父没有儿子,我没有亲叔叔,每年祭祖祖父都要悲泣自己没有儿子……”
“那不行啊。”他婉转的陈述事实,“我不能改姓张。”
“为什么?”
“因为叔叔姓刘……你祖父也不会允许叔叔改姓……”
年幼的张霸自然不懂,“可你不是说,你从小就没有亲人吗?你不是孤儿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你祖父就跟我的父亲一样,但我不能认他做父亲……”
门推开了,屋子里很安静,虽然屋外已经变天,乌云在屋脊上翻滚,狂风在窗牖上肆虐。但是一踏进这间屋子,他的心就随即安定下来。
张霸笑着大步跑向内室:“祖父,你瞧,我的皮鞠捡回来了!仆人都没办法,还是病已叔叔帮我从井里捞上来的。他好厉害……祖父?祖父……祖父——”
张贺上半身从床上垂了下来,花白的头发散乱如杂草,他的双眼半睁着,瞳孔放大,已没了任何神彩。
“啪”的声,伴随着窗外狂风大作时响起的一声惊天霹雳,那盌热气未散的肉糜羹摔在了地砖上,浓烈的香气与刺鼻的血腥味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