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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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重天。

深雪。

莽莽十里, 银装素裹。

雪在草木上凝结成冰,自琉璃瓦缝间缓缓流下。

哒哒,冰凉的水落到了地上,和一滩又一滩的血融在一起。月光苍凉, 照着大地,白的雪,红的血,分分明明。阔别多年后, 重归故里,他如地狱复苏的魔鬼,带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

谢府的祠堂隐在竹林外,苍翠松柏点缀银雪, 一角漆黑的屋檐在其中。

祠堂外的厮杀血雨, 只随冷风在这里悄悄转了个弯。

尘封多年打的门打开。

明柱素洁, 气象庄严,他一入内, 看到的就是整整齐齐列在香案上的木牌。列祖列宗的眼睛, 仿若就在上面, 冰冷审视着他。

他携一身风雪进来,吹动了祠堂前女人的长发, 她半跪着,着黑裙, 发上簪着素白的花。察觉到他的到来, 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经书。

谢柯在门口。

她矜贵了一生, 如今也是从容。

小重天唯一一位半步出窍的大能。

谢家的第一任女族长。

谢无忧。

黑裙看似简单,却繁丽精致,裙摆如波,在她转身的一刻,如风中绽放黑色的花。她肤白如玉,唇色水红,眼眸望过来的时候,犹如海水漫上全身般,温柔而令人绝望。

漫天风雪不冷她的眉睫,她轻声说:“你来了。”

谢柯收了一身的煞气,凝望她。

谢无忧有着不符年龄的容颜和气质,她朝他招手:“我也有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你了。”

背后烛火的光颤颤,即将熄灭。

谢柯全身的血液都冰凉。

这时祠堂的门被剧烈的风雪吹得关上,啪,光影合拢,只有几根微红的蜡烛照亮。

谢无忧的眉目在仅存几分的暖光里显得温柔异常。

她的瞳孔比常人大上几分,中央有一圈诡异的白,几分冷艳,几分神秘,这双眼被小重天尊为神之眼。也真如神般,目光从来没有真实地落到任何人身上。

这是第一次,他得到她的注视。

谢无忧没有提任何祠堂外发生的事,像个寻常的母亲般跟自己孩子说话,她笑说:“知非,过来,到娘的身边来,好么?”

谢柯想,不好,我是来杀你的。但话没有说出来。

他一进来就该下手的,没有下手,自己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谢无忧微叹了口气,自神祠上取了一盏灯,洁白手掌上青火摇晃,她鬓边白色的花素雅。手按下了一个开关,咔哒声里,一条泛着白光的路出现在谢家祠堂的内门。谢无忧转身,黑裙曳地无声,她连走路,都一尘不染。在隧道口,她朝他微笑:“你来,我告诉你真相。”

他真的跟了上去。

他等的是真相么。

好像也不是。

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镶嵌在隧道两边,一地碧光。

谢无忧在前方,背影挺拔尊贵。

她这样的女人,一生,都不肯弯下一分。

她是谢家嫡女,天之骄子。十五突破金丹,十六掌权谢家。及笄之年,金殿前回眸,雪肤花颜、眼眸如海,名动天下。人生唯一的遗憾,是她的夫君十几年前惨死妖兽之腹。一生所出的两个孩子,另一个传闻夭折,剩下的谢闻轩,也天赋惊人、光芒万丈。她的名字,在小重天被推上神坛。无数女修毕生的追求。

谢无忧边走边说,语气轻柔:“我前两日心绪总是不宁,果然,是你要回来了。你在外面历练一番后,真的整个人都变了,娘差点都认不出你来了。”

谢柯低头,无声冷笑。

谢无忧道:“你见过你哥哥了么,你当年发疯离家出走后,你哥哥就一直很担心你。为此,还和我闹了矛盾。”

“那个傻孩子,他总怀疑是我逼走你的。”谢无忧垂眸,神情无比温柔,但唇角勾起的弧度总给人一种讥讽的感觉,“......我当初,果然选错了人。”

走了两步,又自顾自笑了,若有所思道:“唔,也不算选错人。”

谢柯冷淡地看着自己的手,一路杀过来,有没有沾上谢闻轩的血,他都不知道了。

谢无忧道:“你恨谢家是么。”

谢柯终于回了她一句:“比起谢家,我更恨你。”

谢无忧有些古怪地笑了一下,又恢复温柔神情:“你恨我是应该的。”

谢柯道:“十三年前,我被困火海,谢琳玉、谢一沉还有一干谢家的人,就站在屋外,拿东西堵住门、窗、堵住我所有退路。要生生把我逼死在里面。这一切,是你指使的么?”

他与火,真的有宿命般的纠缠。十三年前,熊熊的大火,呛人的烟,火光里倒映出外面人长长的影子,狰狞像人间的恶魔。幸得他体内有不朽火,用血搏出了一条路,活活掐死了死命压着门板的两人,才跌跌撞撞跑出了小重天。

谢无忧唇角噙着一丝寡淡笑意:“是我。”

早就已经猜到真相。

所以冰冷残酷的事实揭露,谢柯也只是觉得好笑。

他甚至不想问为什么。

谢无忧说:“我曾以为你是我人生的污点,你若是安安分分也好,在角落里、在尘埃里,像个凡人百岁而死,那么我也不会去找你麻烦。但你倔得让我心惊,竟然为了求道被骗到不周山,还活着回来,闹成这样,让整个小重天都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很生气,也很失望。”某一刻,她温柔的表象剥落,露出了本来的刻薄自负,但转瞬即逝,又是笑颜如花:“不过现在,你成长的速度让我心惊。”

谢柯低着头,不让她看到他的神情。

谢无忧笑说:“你就算是灭了谢家所有人又如何?你是谢家的人,流着我的血,谢家的血。你的所有成就,都是谢家的。只要你不死,谢家依旧可以辉煌在小重天。”

“闭嘴!”

谢柯的眼中浮现一层血色,猩红嗜血。

谢无忧走到了尽头,于碧光莹莹里给他一个侧影,黑裙净落,乌发素花。三分笑意三分自傲

,“谢知非,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冰凉已久的血液此刻融化沸腾,烫得他浑身都在疼。

谢无忧带他走进另一个天地。

冰雪铸成的暗室。中央有一方潭水。

潭水中有两朵偌大的冰雕莲花,红色的,里面注入了活人的鲜血。

那莲花精致绝伦,他的步伐却生生止住,不敢往前。

谢无忧移步到了潭水旁边,修长葱白的手,探入水中。

冰天雪地里,血色莲花,黑裙女人。

她转头,神情那种古怪越发明显了:“你杀了我谢家那么多的人,我即使死了,也不想让你好过。”

谢柯闭上眼。

谢无忧笑起来:“你恨我,是不是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灵根,没有天赋,是个废物,得不到我的注视也是活该?”

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把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在戳出一个血淋淋的洞来。他是疯了么,还对她报有什么期望。

睁开眼,眼眶红得滴血,谢柯往前一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所以抑制的煞气杀意迸发,他低声:“我叫你闭嘴!”

谢无忧瞳孔一睁。

在谢柯的手碰上她脖子的那一刻,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被自己抛弃多年的废物如今有多么强大。所有的灵力被一股力量生生压制,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又何必还手,她死也不要死的那么狼狈。

谢无忧扬头,诡异的眼睛里黑白分明,清清冷冷。

她端坐在池边,用尽力气,轻轻靠近谢柯耳边,气若游丝:“你以为......谢闻轩的天赋......真的是天生的么......”

快死吧。

死了就可以闭嘴了。

谢柯强迫自己不去听,手上的力度大得手骨都颤抖。

但谢无忧的话还是一字一字入了他灵魂深处。

“还有你的啊——!”她在死前癫狂地笑出来:“是我,我把你的灵根全部扯出来,给了你哥哥——”

她的手指白得刺目,一指旁边的水池血莲:“就是这里,在这个地方!”

——闭嘴!

理智全无,谢柯心中现在只想杀了这个女人!

他是疯子么,等到现在,就为了等她说一句对不起!就为了等看她最后一丝悔恨!

他是疯了么——居然,对这样的女人,还报有对母亲的最后一丝期待。

——闭嘴!

她死前,放声大笑起来。

眼神恶毒,胜他生平所见所有的丑陋艰险。

一句一句,断断续续,斩冰碎雪。

“谢知非,你错就错在,非要生在这个世上,而已。”

而已。

她终于在怨恨中,带着那冰冷恶毒的眼神死去。

他收了手。

命运掀开斑斓的外衣,露出森然枯骨,鲜血淋淋。他良久的沉默在血莲旁,最后一个不稳,半跪在地,手指按在寒冷的地上。哇,一口血,从嘴中吐出。

黑色的,落在了纯白的冰面上。

知非。

他终于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

由给予他生命的人......亲口告知。

*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

竹林外火光冲天。

隐隐约约的人声此起彼伏。

“那个妖怪就在祠堂里面!”

“今天一定要把他挫骨扬灰,才算对得起枉死的谢家人!”

“杀兄弑姐!畜生不如!”

“这样丧尽天良的人,怪不得谢家族长不肯承认。”

“孽畜根本就不配生下来。”

即便只闻声音,他都能想象这些正道人士脸上的表情。

他走出祠堂外,凉凉一地的雪,翠竹被压得沉沉。漫无目的地走了两步又停下,他踢到了什么东西,蹲下来,用苍白的手在雪中翻出了一个石头。

石头的边缘尖锐。

他漠然看着那个石头。

——有本事,你把你身上的血放干啊。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么。

刺啦。

手腕上,一道,两道,鲜血不断流出,痛苦已经麻木。竹林外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如白昼。

他浑然不知,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一片腥红。就看着伤口,狰狞像那个女人的笑容。

血和雪一样的温度。到最后流太多,神志已然不清,视线模糊到,他在雪光尽头,仿佛看到了一个不该存于这世上的人。

不见眉眼,但他认他,也不需要眉眼。

他握着石头的手停了。

风停了。

雪停了。

一种疲倦感从灵魂深处传来。

见他的第一刻,不是欣喜,不是难堪,而是单纯的疲倦。

疲倦到让他想就此长眠不醒,在这个雪夜里。

泛着银光的雪,吹白了少年头。

他轻声说。

“你是不是骗了我?”

“我所见的,这十几年来,生命并不美好。”

“既然不美好,那么,你渡我成人。”

他说。

“我其实,是不开心的。”

*

少年的声音穿过风雪,苍白而脆弱。

人间的风雪交加,传不到上上天,而他的心这一刻,却也跟浸在雪中一样,冰凉刺痛,苍茫无措。

他半俯身在莲池旁,水面如镜,映出自己的容颜。如雪的银发,冰蓝的眼眸,镜中的人面无表情,五官像被冻结。他伸出手。指尖浸入水中,第一次,感觉到冰冷。

“不愿成人么......”

他的声音空寂,也像千山之巅的雪。

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下,浓郁的煞气涌动。

阴冷得可怕。

那盏河灯,他终于知道答案,猜想过很多,尤其在已经明了少年那禁忌的情感后,几乎已经确定。他想,那莲灯上写下的,会是少年对自己的倾慕。只是,翻开那块木板,上面的字让他直接笑出声来。

——谢谢。

干干净净、稚嫩的两个字。

最后,笑得心脏抽痛。

只有两个字?

就谢谢?

谢知非。

你就活得那么卑微?

卑微到即使在祈愿的灯盏里,也不敢把自己的爱慕说出来。

卑微即使传我手中到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敢去尝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