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画一幅釉彩屏风。”弥川低低地说,“那幅画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来,走到罗嘉的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
“弥川,你朋友的症状……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样。”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注魂!”
“什么?”
魂魄……瓷画……罗嘉……
安清夜猛然间醒悟过来:“昊仲南,这七百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帮你注魂吗?我可以帮你。”
热浪之中,他的声音仿佛能让一切力量平静下来。
少年的声音劈波斩浪,异常清晰:“你说什么?”
“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魂炼——而是注魂!你想要将自己与阿婵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烧制的瓷画中,否则你就不会蹉跎数百年,还要用无辜的少女来实验了。”
热焰似乎在渐渐消退。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自己心裏最清楚,注魂和魂炼不同。魂炼就像是这些枢府瓷中的工匠,你将他们熔进瓷器,只是想折磨他们。”安清夜强忍住内心焦虑,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将魂魄保持完整无缺。你不是想和阿婵在瓷画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吗?现在只是将罗嘉的魂魄注入你亲手画制、炼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难,何况你的下一个目标是釉里红中阿婵的魂魄!”
“够了。”昊仲南低喝道。
安清夜长长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昊仲南,让我来帮你。”
良久,石门缓缓打开,一阵凉风倏然卷进来。
那道人影异常孤单:“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弥川悄悄握紧了安清夜的手:“你真的能帮他?”
安清夜向她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从容笃定:“放心。”
最终还是离开了古窑。是夜,在客栈的露天庭院里,安清夜看着那幅精致的瓷屏风,郑重地问:“你想清楚了吗?我会将你和阿婵的魂魄导入瓷屏风中,一旦开始,便不可逆转了。”
昊仲南抬起头,发丝落在眉梢,眼神清亮,神色温柔:“想了七百二十八年,我画这个屏风,亦用了近百年,怎么还会不清楚?”
安清夜微微抿唇,仿佛是叹息:“好吧。这幅画屏我会好好看护,绝不让人毁坏。你们……在那里,可以安心。”
昊仲南微微笑了笑:“谢谢。”
“在你去那里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弥川开口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
“那些被困在枢府瓷中的魂魄,你可以放了他们吗?”她小声说,“快一千年了,够了。”
快一千年了,世事起伏,朝代变幻,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昊仲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安清夜的尾戒中蒸腾起两道银线,分别触向釉里红茶盏和昊仲南,最终又轻柔地汇聚在一起,转向那尊瓷画屏风。
凉夜漫漫,昊仲南周围却是一片晶亮,仿佛萤火之光,银辉漫天。瓷屏风上的釉彩光华四溢,像是霓虹,因为导入了生命而鲜活起来。
空气中有晶晶亮的碎片,或许那是昊仲南的记忆吧……
这个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而感到满足吧。弥川望向他,他俊美的脸上似是满足,又似是感慨,却始终柔和——终究还是美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昊仲南的身子渐渐变成了透明。
白露未晞,一滴春雨落下来,滴在他的肩上——这样微小的力道,就使他的身子碎开了,如同瓷器一般,散成齑粉,再也寻摸不见。
弥川低低惊呼了一声。空落落的庭院里,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一枚小小的吊坠落了下来。
是他戴着的那个锁形的挂坠,瓷质的,触手清凉,亦是那一年阿婵亲手做的同心锁……
弥川有些欷歔。这个夜晚,这样静谧,残缺,却又美妙。
身后猛然间发出轰的一声,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竟是千年窑火重开——甬道尽头那扇门缓缓合上了,里边的一切大约终会焚毁。
昊仲南用最直接的方式,释放了那些被苦苦折磨的魂魄。
安清夜走过去收起了那块屏风,又沉默地走回了弥川身边。
藉着点点星光,画屏上的一切都那样真实,耳边有溪水卷起浪花的声音,大槐树的枝叶茂密,而老妇人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浮桥上的两人携着手,渐行渐远,消隐在了徽州山水深处……这画面,温柔了时光。
弥川听见安清夜低低地说:“这世界上,多一份爱,多一份厮守,也比恨和分离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