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成谶,约莫就是这般。
媛真的话,我听了并未放在心上,也从未想过一切会真像她所言。
这日的午后,阳光暖洋洋的洒满了这座安静却处处透着紧张气息的凤阳大营,大军得胜而归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营帐的案几之后看着西北的地形图,呆愣而又木讷。
这一次与之前不同,是真的胜了。
最先将消息送到的传令兵同每一个战场归来的将士并无二样,狼狈而又狂喜。他将这个喜悦的消息带到我面前后,因劳累和脱水,昏迷了过去。
狂喜自那一刻起弥漫了整个凤阳大营,连媛真都大大的松了口气,眉梢染上了笑意。
这场胜利来的又快又急,让人毫无防备,所有人都聚集在凤阳大营的门口等候大军的归来。
我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炙热的阳光烙在我的半边脸上,滚烫而又热辣,却无端让人觉得温暖,这股暖意一点点渗透进我心头。
身侧的阿邵的视线若有似无的在我身上打转,他身上的伤势在这些时日的休养之下颇有好转,但他身后的侍从依旧在为他担忧,三番两次试图劝他回营帐休息。
在大营门口足足候了一个时辰,我的双腿由于站的太久已经有些发麻,媛真试图为我搬一张椅子,却遭到我的拒绝。身后的那些将士轻声议论,多有赞美我这番举动,那些话语隐约入耳,却没能让我记挂在心。
不知过了多久,前去探听情况的哨兵狂奔而来,结巴着语气,道:“郡、郡主,来了,回来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引来所有人的欢呼。
马蹄笃笃声越来越近,一声声敲在心头,不由让人屏息静待。
属于我们大秦的旗帜最先映入眼帘,有点残破不堪,却傲然在风中飘飞,看到它时,我鼻尖一酸,尚未哭出,却听到身后许多人的嚎哭声。
大军终于安然无恙的回到了营地,与去时自是无法相比。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裴炎,明明那般的狼狈不堪,凌乱的鬓角旁甚至还沾染着干枯的血迹,身上的战袍破破烂烂的,伤口中甚至渗着血,却坐在马上笑得那般明快。
自我与裴炎重逢起,第一次见到他这等笑容。
甚至连顾西丞那张冷硬的面容上都带着机不可察的笑容,那浅笑融化了他刚毅的线条,就连那道狰狞的伤疤都变得柔和。
更遑论裴毅他们。
每一个人都是欢喜的,包括我。
在这种时刻,我几乎忘了对周绅的恨,我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他也是个英雄。
终于结束了啊……
在凤阳大营的十二万兵马如今余下不足半数,多是老弱残兵,这一场持续了近四个月的战争,轰轰烈烈的开场,洒尽了大秦将士的鲜血,却这般安安静静的落幕。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从死亡边缘归来的将士们的面容。
周家军很快便撤离了凤阳,对此并无人做出挽留之举。他们是连夜走的,营帐外的喧哗声一阵一阵,我并未出去多看上一眼。
这一夜我彻夜难眠,脑海中却不住的回响着阿邵的那句话。
他问我:满儿,我以周家为聘,娶你如何?
次日,我步出营帐时,周家军的驻扎营已是人去营空。
我望着那空荡荡的地儿,心头有些发闷。
我与阿邵的下一次相遇,又会在何等情况下?
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们不可能横尸荒野,在裴毅和顾渊的带领之下,大部分将士都重回战场去收集那些战死的同伴的名牌,并让这些因保家衞国而付出生命的英雄们入土为安。
那些名牌之上刻着他们的名字,籍贯,是确认他们身份的唯一方式。
在战争结束后,我终于真真切切踏足了这被称为“修罗场”的土地。
我第一次踏足这样的地方,这个横尸遍野的地方。
身边的人将这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的名牌自腰间取下,入殓,看着那些即将从我眼前消失的面容,看着广阔无垠的荒原,我轻声叹息。
裴炎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侧,低声说:“满儿,这个地方你不该来的。”
我笑了笑,问:“为何我不该来?”
“这儿充满了杀戮和名利。”裴炎的的视线不知落在何处,“你本不该来这儿的。”
“可是裴炎,你忘了吗?”我偏头看他,笑弯了眉眼:“是你,亲手将我带回来的。”
裴炎一怔,随即跟着笑开,“是啊,是我。”
我笑而不语,身边的小兵们来来往往,卖力的替那些死去的同伴入殓,这一片土地上弥漫着一股悲凉,无论如何也退散不去。
我的视线在四周打转了一圈,不经意间对上了顾西丞的双眸。
他的眸光清冷,与我交汇片刻,便移开了。我又一次偏头看向身侧的裴炎,他似乎没注意到顾西丞的目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媛真站在我身后不远处,我转了身,与她说道:“我们先回去吧!”
“是。”媛真低低应了一声,不急不缓的与裴炎行礼后小步跟上了我。
也未走上几步,便听到裴炎开了口,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焦躁:“满儿,你恨我吗?”
我顿时停下了步伐,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绣帕,末了回头,朝裴炎微微一笑,道:“之前,我确实是恨你的。”
说罢,便带着媛真走了。
远处牵着马儿的小兵见我带着媛真朝他走来,立刻露出笑容,道:“郡主要回营了?”
我颔首,在媛真和小兵的帮助之下,颇为辛苦的坐上了马背。我并不擅长骑马,故而媛真与我同乘一骑,她熟练的驾驭着马儿朝凤阳大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将身后那些随行护送的小队人马甩开后,媛真才渐渐放缓了马速,我不知她意欲为何,也不说话,静待她开口。
果然,媛真说道:“郡主,您并没有资格恨我家公子。”
我亦听得出她话语中的指责,却不甚在意。她见我这般不搭理,心有不甘,又说:“若非公子,您早就死了。”
媛真说的很对,若非裴炎一力庇护,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凤岐山脚下的那个小村。若非他执意为之,裴毅不可能让我活到现在。可她忘了,也正是裴炎将我带入了这权利的斗争之中,进退不得,处处小心翼翼,只为求一条活路。
人当真善变,此前我恨裴炎,可现在我却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你喜欢裴炎吧!”我轻笑,靠在媛真的怀中仰头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