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刚过,李德全便端着盛了数十面绿头牌的大银盘,踏进了乾清官。
此时,皇上正坐在明黄案几前批阁奏折,李德全蹑手蹑脚地走过来,静立在左右,准备等他忙完了,再行通报。
铜鼎内,香薰如雾,火炭“噼里啪啦”地烧,将整个暖阁熏得安静而温暖。明亮的烛火照着他俊朗的额头,鬓若刀裁,修眉如墨,修长指点在黄绸绢布上,压出了一个个的小坑。
半晌,他才停了笔,将沾了朱砂的羊毫笔放置在玲珑汉白玉笔搁上,观滴内水清早已干涸,即刻有宫人换上崭新的水丞。
李德全见他将玉双螭纹腕枕拿了开,便轻步走到案几前道:
“万岁爷,该掀牌子了!”
他微微抬头,想都未想,就摆了摆手。
李德奎敛了敛身,端着银盘这就要承旨退下去,他才复又叫住了他:想了想,便伸出手来,从那众多绿头牌中,挑中了一面,轻轻一点,然后,将那牌子翻了过来。
牌头上,系着樱红色的穗子。李德全伸脖子一看,正是长春宫承禧殿的宁嫔。
“啊,又是她……”用手指捻了捻额角,他将身子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感叹了一句, “还真是凑巧!”
连着五日,翻开的居然都是一个人。
李德全闻言,心下莞尔: 想笑又不敢笑。
那牌子上的樱红穗子可是万岁爷亲手系上去的,与旁的妃嫔娘娘们皆不同,若想要不巧,可也不容易不是。
“宁主子还真是好福气……万岁爷,老奴这就亲自去接她过来!”
“派个小太监过去就是了,熟门熟路的,也不会将给她丢了,”他笑得三分戏谑,说罢,身后将案几上一封明黄的信笺取了,递给李德全,“你将这个送到宫外裕宪亲王府上去,告诉他,便宜行事!”
“奴才遵旨!”
此时此刻,乾清宫内的灯亮若白昼:慈宁宫里的琉璃盖,也是亮着的。
双层雕花门外,有两顶大红灯笼高悬:
寝殿内,随侍婢子拿着铁钳,往铜鼎内添置了两块火炭:烛火透过那月白花卉石青锦绣屏风,里头早有宫人布置了床褥,苏嬷嬷端着红漆托盘走进来,一并朝她们招了招手,示意众人退下。
太皇太后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手里拿着汤匙,舀出少许莲子羹,入口,即化,香醇不喊:景宁则坐在对面,拿着小锤一颗一颗的剥着核桃。
直到描金青玉盖里堆了一小撮核桃仁儿,便推了过去。
“这事……你怎么看?”
景宁用巾绢抹了抹手,然后,伺候太皇太后将盘盏内的蛮钱枣核拣了出来。“太皇太后可是说皇后娘娘呕血的事情?”
用过晚膳,她就被传召进了慈宁宫。
美其名曰的,是御膳房新置了几道甜点,太皇太后将她一并找来品尝:可这内里,实则就白日里储秀宫发生的状况,做一下试问。
太皇太后点点头,这时,有苏嬷嬷拿着粉彩花地清水杯奉上,太皇太后接过来,漱了漱口,尔后道:“说说你的看法。”
景宁承旨,细细斟酌,才开言:“皇后娘娘这病来得甚急,虽不凶险,却也不得不防。”
“不错。哀家也很担心,这日,不仅仅是储秀宫的事,更关乎国祚,倘若果真是有人动了手脚,哀家定不轻侥。”
“太皇太后怀疑……是投毒?”景宁一惊,问出口来。
太皇太后将白玉盅盖扣上,风眸微敛,透出一抹精明,“不然会是什么?难道真如安贵人所言,是巫蛊王术么……”
不过是妃嫔间子虚乌有的猜测,流言蜚语,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可太医明明说,查不出病因的……”景宁迟疑地道,心裏却暗暗惊心于太皇太后的敏锐直觉。
“那是因为,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们实在滑头,”太皇太后轻哼了一下,不以为然的笑了笑,“事后,衰家又找胡院判和孙院判细细问了,皇后确实是中毒之症。”
景宁眼皮一跳,垂了眸,掩住眸间一抹着有所思。
“那,皇后娘娘可有大碍?”
太皇太后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说不好,她腹中的孩子例是无恙,可皇后的身子,却是中毒太深,到了临盆之际,要费些周折……不过好在胡德清那老头向哀家再三保证,能将孩子顺利引产,否则,哀家非摘了这帮人的脑袋不可!”
语毕,或许觉得这么讲对皇后不公,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了,衰家定要彻查。”
景宁颔首,噤声未言语。
她明白,皇后虽是东宫之首,母仪天下,却也比不过那腹中即将呱呱坠地的龙裔。且不说,皇上子嗣单薄,众望所归期盼皇后顺利诞下皇子:就算是个公主,而是皇室血脉,不容丝毫差池。就连皇上,都会常去储秀宫走动。
一切都是为了子嗣……
“不过,对储秀宫投毒这么大的事儿,可不像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太皇太后拄着桌角,咯咯沉吟出一抹浑思,半晌,转头问道,“宫里头,何人与皇后是交恶的,”
她这话,是衝着苏嘛拉姑说的,尔后又看了看景宁。
景宁会意,接过苏嬷嬷手中的册子,上自详细记载着东西_、宫妃嫔的家世背景,以及日常琐碎小事,正是内务府敬事房的本子。
手指,顺着那一个一个的名字往下点:
却是犹豫不决。
其实哪里用看呢?敢和皇后娘娘明着交恶的,就算有,也早被储秀宫的人给除了:如今能在东西六宫稍微排的上位置的,无不对赫舍里皇后毕恭毕敬,无不唯储秀宫马首是瞻。可宫闱里边儿,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明面上交恶是轻的,怕就怕暗地里动手脚:就如这投毒,必是亲近之人,将那毒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在了日常细微处,让人防不胜防。
太皇太后虽不管政事多年,对这后宫,却是心明眼亮的。此刻,却要让自己点出那人来,怕是她不做这出头鸟,就要当那刀下魂了……
“太皇太后,臣妾倒是知道些事,可……臣妾有别的想法……”
斟酌再三,她咬着牙,还是说出了口。
指认揭发这样的事,终究是害人害己,得不偿失。
太皇太后拿着小铜火暑儿,拉了拨香炉里的灰,半晌,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笑:“你倒是说说看!”
“太皇太后,臣妾斗胆,”她将头埋得更低,顿了顿,才沉声道:“胆敢投毒储秀宫,布局必定十分周密,冒然去查,恐会节外生枝……”
“那依你,又当如何呢?”
这东西六宫,虽不曾同气连枝,却也环环相扣。牵一发,往往会动全身——她说的虽是推脱之语,却也并非谬论。
见太皇太后深以为然,景宁微微抬眸,眼中透出了一抹笃定来,“臣妾想,与其横生枝节,不若,顺水推舟……”
话刚出口,未等太皇太后接过茬儿去,寝门就“吱呀”地一声,被推开了:景宁意外地看去,却是瑛华扣着一个太监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太皇太后脸色微沉,却依然伸出手,止住了欲要责怪的苏嘛拉姑。
“瑛华,出什么事儿了?”
这么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主子容禀,这奴才在殿外鬼头鬼脑地张望,片刻不去,索性让老奴给拎了进来。”瑛华气息喘不匀,想来是在宫外曾与选人发生了口角。
太皇太后听罢,侥有深意地看了地上那人一眼,尔后摆摆手,示意瑛华先下去。转眼,温吞地问道:“你是哪个宫的,为何会守在衰家宫外?”
宫里边儿来这儿打探消息的倒是不少,可谁会派这么一个蹩脚的眼线来……
跪在地上的,是一个年纪尚轻的太监,刚进来时还中气十足,现在却是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回一自话,抖一下肩膀,“回禀……回禀太皇太后,奴才是乾清宫的近侍小太监,奉了……奉了李公公之命,来接宁主子的!”
景宁前一刻还对选人起了兴趣,下一刻,却一下子就红了,直窘迫地说不出话来。
来接她的……接她侍寝?还接到了慈宁宫来!
太皇太后眯了凤眸,却似失望一般:片刻,却又笑了,故作责怪地道:“这李德全也恁的不像话,接人接到了哀家这儿,回头,定要好生教教训他!”
小太监一听,立刻打起了摆子,“奴才该死,李公公是让奴才去长春宫接人的,可承禧殿的姐姐们说宁主子来了慈宁宫,奴才就过来了……本想等宁主子出来之后,接她去乾清官,岂料,岂料……”
岂料被瑛华那个凶巴巴的嬷嬷给拽了出来……
“太皇太后,是臣妾的错,”景宁忙起身,也跟着跪在了地上,“臣妾未好好交代承禧殿的宫婢们,她们不懂事,不知道该这位小公公留在殿内,臣妾该死。”
“这奴才接人接到了哀家这儿,足以看得出,皇上对你青睐有加:后宫妃嫔三千,这可不是人人都能享到的福气。”太皇太后在上,满目雍容,摩挲了一下手边的茶盖,却是说得漫不经心。
景宁眼皮一颤,心裏登时就凉了几分。
“太皇太后,臣妾位卑身贱,承蒙皇上厚爱,臣妾定当恪守本分,牢记太皇太后教诲。”
专宠,弄权,祸王,都是后宫最忌讳的。
太皇太后提倡的是雨露均沾,尤厌恶宫人专宠宫闱,若是哪个人果真长宠不衰了,定要以为是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而这后宫女子,极怕的就是被定义为狐媚祸主,且不论姿色如何,就看那家世能否撑得起“专宠”这一殊荣。
至于她,出身卑贱,升迁却极快,太皇太后当她是最得力的棋,却不代表能够纵容……
景宁不怕搬弄是非,不惧恃宠成娇,却独怕被冠上了媚上这样的名声。最近连着几日,皇上都翻了她的牌子,长此以往,即使再有用的棋子,怕也是离废黜不远了……
太皇太后微挑眉,目光从景宁低垂的头顶上掠过:
见她一副惶恐的模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尔后,端着茶杯晕了口茶,才缓缓地道:
“哀家亦没怪你,且起来吧;至于交代的事儿,记得要好生去办才是,皇上那边儿,尽心伺候此案时你做妃嫔的本分,可过犹不及,若是让人抓到了错处就不好了……”
景宁心有余悸,却明白太皇太后一语双关之意:须臾,片刻不敢有违地敛身,叩首承旨。
“臣妾谨遵太皇太后之训。”
退出慈宁宫,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迎面一阵寒风,就算是外头裹了貂裘大衣,也甚觉寒凉。她没好气的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太监,暗地里埋怨李德全竟让这么一个不经事的奴才来接她。
月色中天。
雪纺一般的清寒银光罩在宫城的上空,宛若下了一场银白的雾。
大约半盏茶的功夫,银锭红呢子小轿就从月华门进了乾清宫。寝殿前,早有敬事房的太监伺候,专为记录她来的时辰,等侍寝过后,也要记下他离开的时辰,以备将来怀孕时刻对验证。
方踏进寝殿,就看见他和衣半躺在床榻上。
明黄的帐帘被璃龙吻鈎挑起,床屉上,摆着一双杏黄锻云头厚底鞋;他半个身子都笼在半掩的皂色轻纱中,背靠着软枕,对着琉璃盏,正举着一本奏折看得出神。
格子架上有一项翡翠流金香炉,为熏染,自有一股金玉生香。
景宁不敢打扰他,于是走到窗楣前,去了同火将炉里的龙涎香点了;带她扣上那缕空雕刻得熏香盖子,他早已放下手中奏折,静静地看向她。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回首,对上了她深邃的黑眸,立刻微微敛身:
这样盈盈一拜,一席艳红流彩花绣宫装映着烛火迷离,明媚,娇艳,宛若那绯红惊蝶,翩然落在了这华丽尊贵的宫殿。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他心神晃了晃,半晌,微展薄唇,绽开了一抹轻笑潋滟,“这儿又没有旁人,不必多礼了!”
景宁承旨,随手将小檀香桌上散落的奏折拾缀到一起,纷纷杂杂,竟都是未砂笔批阅过的,看样子,从他回到寝殿,便一直在看奏折。
“放着吧,明日会有宫人来收拾,”他轻声道,蓦的,朝她伸出手,“过来。”
景宁愣了一下,须臾,还是顺从的走了过去,任他长臂一揽,将自己搂在了怀里。
“朕可等了你一个时辰……”
温热的呼吸,贴着耳根一直蔓延到了雪颊,苏苏麻麻的,就像是羽毛轻轻撩过肌肤,她微微动了动身子,那箍在腰肢上的手却越发收紧,像是要将她整个个儿镶进身体里。
“臣妾以为今晚……就去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哪儿……请皇上恕罪……”
“朕的爱妃以孝为先,何罪之有……”他眸光似冰凌初绽,清寒中晕了一抹柔,修长的食指却似惩罚般揉捏着她的唇瓣,直到,辗转出一抹绯若胭脂的嫣红。她不敢咬唇,也不敢躲开,脸儿微红,吐出的几个字细如蚊吟,“臣妾多谢皇上。”
又是爱妃……
自从上次赏灯过后,他似乎对自己越发亲昵了。她有些惶恐,更是隐隐的不安,不知这份特殊的亲昵,对他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听说,昨日福贵人问你那方绣品的事儿了?”须臾,他漫不经心的问。
景宁臻首微垂,点了点头。
“朕还听说,你当场就绣了一个出来,技压全场。”
“是臣妾的绣法不同。”
她说的简单,他却微眯了深邃的黑眸,辗转出一抹迷思来,“一个人的手艺,是不会变得,珍儿身边不缺乏个中高手,怎么会辩不出一点相似?”
宁寿殿的事情,他一早就得了消息,却始终没倒出空来问她。
景宁眼底一抹了然,倏尔,浅笑着,若是所指地道:“皇上是说,蓉姐姐身边那个叫绣儿的宫婢么?”
今日就算他不问,她也要和盘托出的。概因那绣品一事,关乎特好八旗佐领一下奴仆殉葬的旨意,祖宗礼法,不得不慎。而对荣贵人身边那个模样俊秀的女子,她有印象。不是因她的脸,而是因为她的手。她还记得,那绣儿在递给荣贵人包着巴旦杏儿的手帕时,露出的一双白皙却略显粗糙的手。
——那是一双常年拿针的手。
“指肚内侧有老茧,掌心却没有;而虎口上的茧,是剪刀磨出来的。臣妾是包衣出身,在宫里当过一年侍婢,岂能不知道做惯活计的手是什么样子!而那绣儿一双芊指灵巧,却是常年联系刺绣,绣出来的。”
他的神色似有一丝的异样,转瞬,练了眸,笑的冰融春暖,“难怪。倒是你,棋高一着了……”
景宁抿了抿唇,索性将那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出来:“其实,那副‘福禄吉祥’的刺绣,原本确实出自臣妾之首,可后来的那副,却不一样了。”
荣贵人出身高贵,从来不做活计,更对女红针线一窍不通。同样的绣样,出自不同人之手,外行人是看不出来的。万幸,换得早,未让她请来的人看出个所以然来。
他“哦”了一身,黑眸如墨,流转出了一抹玩味。
“是何时换的?”
“皇上还记得,那日臣妾陪钮钴禄皇贵妃去成福宫,将小公主抱走的时候么,”景宁将手轻轻放在他黑底绣璃龙袍上,扯了扯,连着他腰间的丝条穗子一并绞在手里,半天,才好不意思地笑道,“就在第二日,绣品就给换过来了……”
马佳芸珍是太爱那幅刺绣,又甚满意其寓意,竟然就将它缝在了小公主的襁褓上。东珠将小公主抱走之后,隔天就遣人将那绣品送回了,也是在那个时候,秋静将它掉了包。
“皇上,臣妾有个不情之情。”片刻,她又低低的补充了一句。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你说。”
她沉吟酝酿,顿了顿,才道:“臣妾斗胆,这容宪公主尚在襁褓,不弱,就让蓉姐姐先领回去,待到稍长了,再由宫里嬷嬷教养,也不迟;更何况,母子亲情,照料的总会比旁人好些。”
并非她同情马佳芸珍,也不是当真惧怕了她的手段。只是凡事留一线,她是要在这宫里头呆上一辈子的,不能事事做绝。
他笑了,眉目间染了三分没货姿态,“倘若朕真的答应了,可就是为了你第二次触动祖宗礼法了……你要怎么报答朕?”
景宁愣了一下,未等开口,却不妨他俯下身来,凑近了她细腻如脂的额头,眼底笑意更甚。
“说,要怎么报答?”
近在咫尺的脸,修眉如墨,薄唇似雪,端的清俊魅惑,仍人无法鄙视,那拦在腰上的手慢慢顺着衣襟向上游走,理出了一条香烟脉络,颈自军巡进了那月白缎梨花绣的里衣。
她耳根红了,脸颊火烫,垂着眸,双睫盈盈颤动如惊蝶,“臣妾是想说以身相许的,可早就已经许了,还能拿什么……”
“嗯,是个好主意。”
话音未落,就将她身子一旋,整个压在了身子底下。
景宁“啊”的一声惊呼,须臾,那未来得及滑出的几个字就被他严严实实的赌回了唇中。
攻城略地的吻,霸道而深情:
他将口中淡淡龙井香茗的味道,统统喂进了她的唇齿间,且还不放过她柔软的舌,纠缠,推递,流连,知道让她眼儿迷离,气息微喘,身子也软了下来,任他予取予求,才意犹未尽的将她吞入口中的香甜,尽数还了去。
她衣衫半褪的身子,早已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
痰贴的宛若一体。
那濡湿的唇瓣,如粘软温热的蛭,已经流连到她精致的锁骨,深深浅浅,蔓延出了或浅或粉或深紫的痕迹。
她纤细的手腕被她高高架在头顶,长腿迫然微曲着,被他一并纠缠出了暧昧至极的姿势,他伸手将枕下那明黄云纹的奏折划拉出来,“啪”的一声扔到了案子上;便随手扯下了那菲薄的朱色纱帘,遮住一夜春宵苦短。
满室的春色无边。
外面的天,依然深沉。
月色清寒,雾色弥漫,缭绕出沁雪的香尘;残雪堆积的窗根儿底下,早有敬事房的太监站着,候着时辰,准备叫皇上歇息,却又被李德全一把拉了出去,顺便挥手,将院中一应伺候的宫婢奴才都潜了下去。
软软的被褥里,他压着她,汗水黏在如墨的发丝上,与她的青丝纠缠难分,缠绻出一抹似水如火的热情。
“皇上,臣妾可以问一个问题么?”她热不住,双手无力的攀着他的肩,锦缎被褥,遮住了胴体香烟,遮住了精壮之躯,却勾勒出了两人肢体交缠的轮廓。
他目光灼热,黑眸一分深似一分,未言语,只俯下脸,咬了她的耳垂;滚烫的呼吸,紧贴着耳根,声音是微喘而喑哑的,“说……”
景宁咬了咬牙,还是问出了口:“臣妾想问,为何连着三日,都是臣妾来侍寝……”
黑眸里徒然染了霜,却更猛烈了撞击,“你不想来?”
眉黛微蹙,她感受着一波快似一波的热感,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冷了,立即咬着唇,噤了声:双腿却水蛇一般缠上而来他精瘦的腰肢,却不知,素日里端庄文静的女子,在这锦缎龙塌上,也可以如此的艳骨生香。
“你果真是不想来?”
云收雨息,他才从她身上撤了下来,手臂如铁,却依然将她搂的死紧;可这次,是连那个“爱妃”两个字也省了。
她瘫腻着身子,无处不酸软,尤其是那腰肢,哪里撑得住他一次又一次气势汹汹的折腾;此时,却似猫儿一般,温驯的伏在他的怀里。“不是,臣妾是在想,那绿头牌是扣着放的,看不到名。如何会连着几日都是一个人呢……”
原来,是问这个……他脸色稍缓,却没好气得哼了一声。
“可不就是你运气好么!”
景宁脸色微讪,抿了唇,却不以为然。
像这种侍寝的琐碎事,一向由敬事房的宫人掌管,就连放置牌子,也由他们亲定。若是被谁收买了,便罢:偏偏那牌子一直是扣着的,镶刻着名字的被一面被盖在底下,挑中了谁,凭的是运气。岂会连着五日,都是她……
“这事,说起来,还是皇上英明……”她不着痕迹的须溜拍马,一句叹慰似的轻语,到时让他受用无穷。
可即使不在复方才的横眉冷对,那黑眸眯着,也是笑得极冷淡,还用一种“但你听如何说”的神色看着自己,景宁不禁暗暗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惹怒他了。
“皇上只用一块小小的牌子,就让后宫从此杜绝了私相授受的顽疾,臣妾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呢。”
那敬事房隶属内务府,内务府又归李德全管,东西六宫各个妃嫔,没有不想巴结、收买他的。倘若真能让牌子放得靠前些,让皇上时时刻刻瞧着自己的名字,侍寝的机会就大大多了,自然也能争取怀孕。
可后来,他为让后宫安分收集,干脆下旨,将所有绿头牌统统背朝天放,这样,抓到了哪个人,全由天做主。反正都是妃嫔,谁来不一样呢!索性,自此卖乖,媚上,便统统没了用处;选了谁,不选谁,旁人无话可说。人心安稳了,后宫也就升平。
但这样以来,他的心思,就更加让人看不透了。
“你倒是看得比谁都通透!”黑眸敛着,他狠狠掐了一下她尖悄的鼻尖。
景宁吃痛,嘤咛了一声,须臾,更往他怀里窝了窝;
可这心裏头却在盘算着,或许明日,就该让秋静报备给敬事房,说她天葵来潮,不宜侍寝……
从乾清官出来,已经过了三更天。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冬夜森寒,小禄子带着秋静来接她,捎来了一顶火炭正旺的暖香手炉。景宁本带出来一顶,却糊涂地落在了慈宁官,也不知是不是那去接她侍寝的小太监禀报给小禄子的。
人虽不经事,却倒还贴心。
“主子,酉时的时候,宣贵人过来找过您。”
隔着窗幔,秋静沉声禀告。
酉时……那不是她刚出门,去慈宁宫的时候么;倒也巧,这博尔济吉特,兆雅要是再早来一会子,就能碰上了。景宁一边寻恩着,一边摩挲着手里的暖炉,热气袅袅,掌心早被捂热了,身上也跟着暖和起来。
片刻,她掀开幔帘,将手炉递了出去。
“这炉子有些烫人,你替我好生拿着。”
秋静的脸冻得一团嫣红,唇瓣也白了,从她手上接过那手炉,未言语,即刻投身承旨。
轿子一路顺着朱红的墙壁走,因着地上的残雪,抬轿的奴才们走地十分仔细。小禄子送到月华门那儿,就告旨回去了,这时,景宁才复又隔着宙慢,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宣贵人来,可有说什么事么?”
秋静摇了摇头,须臾,又反应过来她看不见,复又道:“没,不过,临走时,正好碰上了前来接您的李公公。”
景宁正要提这事,听秋静说到此,便要开口问她为何不将人留下,却又听她补充了一句。
“奴婢本是备了茶水,让李公公在殿里候着,可他却被宣贵人给拉走了;奴婢不好拦着,以为他会再回来,岂料,等了几个个时辰,等来的,却是禄公公让奴婢同来乾清官接您。”
景宁未语,片刻,心头一动。
这么说来,莫不是那博尔济吉特口兆雅让小李子去慈宁官找她的……还以为,是那小太监年少不更事,才冒冒失失去了慈宁宫接人,岂料,竟是受了旁人的唆使。
都道这宣贵人仅是性子不好,是个喜好落井下石的王儿,却不想,也是个擅使心机的。这顺水推舟,不动声色的把戏,倒是小觑了她。
景宁自问,并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更何况这等招数,向来是后宫妃嫔习用的;但她料定那博尔济吉特,兆雅必还会来承禧殿,眼眸一转,索性,流泻出了一抹阴翳来。
顺水推舟是么……她可也会呢……
正月初三,各宫的妃嫔们都早早地开始互相串门子。
刚用过早膳,便有惠贵人抱着皇长子来了承禧殿,邀她一并去储秀官探望皇后。进了垂花门,却见她正恹恹地佚在软榻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芷珠只道她是染了风寒,寒喧嘱咐了几句,便悻悻地离开。
等姜珥来了,秋静一并说她身子不适,还没起呢。姜珥就将带来的红漆食盒留下,告了安,转身而去。
秋静拿着食盒走进寝殿,就看见景宁躺在西窗下的炕上,蜷着腿,身上裹了一层棉褥被子;微汗的额上烫着浸了热水的巾绢,水渍晕开,染得清而素颜一层湿气。
“主子,姜常在给您送了些吃食来。”
“放着吧,”她招了招手,却见冬漠望眼欲穿地看过来,心下莞尔,复又道,“那就打开吧,全当是膳后甜点来的。”
秋静领旨,转眸,不免嗔怪地瞪了冬漠一眼。
红漆食盒共是两层,悉心打开,里头的花状拼盘便露出了真容。
椰子盏,鸳鸯卷,柿霜软糖……盘盏简单而干净,内盛糕点果糖却精致可爱,偶有香甜味道散溢而出,直勾人津液。
“姜常在的手艺可真好。”
冬漠由衷地赞叹。
景宁笑笑,伸手取出一颗柿霜软糖,放入口中,尔后,便将食盒递给了秋静,“你们一并吃了吧,过年了,大家一块沾沾姜常在的喜气。”
冬漠欢呼了一下,忙不迭地跑过来,伸手欲抓,却被秋静一巴掌打在了手上。“你这馋嘴的,主子为了你才勉强吃了口糖,还不快快谢恩。”
冬漠吐了吐舌头,难得放下素日的冷艳,整个人也活泼了,也随和了,“奴婢多谢主子。”
景宁笑而不语,片刻,为她们解惑道:“这姜常在的父亲,原是在都膳司当管事的,家学渊源,做这些小点心和果糖,可是信手拈来。”
“难怪。”秋静和冬漠都唏嘘不已。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娇呼,人未到,声先至,听嗓音就知是一位娇滴滴的主子。秋静朝冬漠使了个眼色,冬漠赶紧将云腿桌上的吃食拾掇好了,掀开门帘,迎了出去。
踏着红绣缎花卉花盆底旗鞋,博尔济吉特口兆雅施施然跨进门槛的时候,景宁已经靠着金心闪缎靠褥坐好了,看见是她,就欲要起身下炕,兆雅急忙迎上前,巧笑倩兮地将她轻轻按下。
“宁姐姐身子不爽,就躺着吧;妹妹听闻姐姐抱恙,特地过来看看,姐姐若是起身了,可就是折杀妹妹了!”
兆雅说得煞有介事,景宁却轻笑不语。
听说?自己这病来的汹汹,是偶染了风寒,连太医都不曾喧,唯一知情的惠贵人也去了储秀官,她是从何听说了的呢……
脸上漾起三分笑颜,景宁也不拆穿她,反而显得越发热络,“雅儿妹妹可真是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兆雅说着,帮她取下额上巾绢,还等未放到铜盆里,早有秋静走过来,接了去;就在此时,景宁蓦地伸手胳膊,一把拦下了秋静欲要投入热水中的手。
“先放着吧,热敷了大半个时辰了,也好多了。”
秋静愣了一下,片刻,领旨,然后将巾绢搭在盆架子上,就退了下去。
兆雅盯着秋静的背影瞧了好一阵,又将目光落回在那铜盆上——热气腾腾,水面上还晕着一层滚滚热浪。一看,就是刚烧沸就端过来的。这要是将手放下去。
“早听闻姐姐最是体恤下人,承禧殿的婢子们能伺候姐姐,真是她们天大的福气。”兆雅抿嘴一笑,妖妖娆娆的。
景宁当然知道她是指什么,轻轻笑了笑,只作不知。
“妹妹哪里的话,可羞煞姐姐了!”
寒喧了几句,便再无可聊,景宁的兴致也不甚提得起来,那兆雅索性不再拐弯抹角了,忽然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问她:
“姐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昨日特地将你留在寝宫,是不是交代了什么秘密的事?”
她问得突兀,也很无理,景宁却不以为意,反而转眸,故作不解地道:“妹妹的意思是……”
“就是,就是……”兆雅嗫嚅了一下,咬咬牙,还是问了出口,“就是皇后娘娘呕血的事儿呗!太皇太后是不是透给姐姐什么了?”
近在咫尺的,是一双瞪得大大的美眸,景宁凝着她那妩媚娇颜,心中不禁一哂。
——若说心无城府,这博尔济吉特口兆雅又唆使了小李子去慈宁宫,不动声色地就能让太皇太后对她起了厌腻;可若说她深谋远虑,此刻,岂会问得像个痴儿?
她倒有些看不透这宣贵人了。
“妹妹取笑了,太皇太后能与我说什么要紧的事儿呢,不过是闲话家常罢了。”景宁笑得极不自然,说罢,垂下眼捷,闪躲着眸光。
这样的神情看在兆雅眼里,越发当她是心虚了,偏偏落实了心裏猜测。
“姐姐,你还是信不过妹妹,妹妹我早听说了,那日姐姐从慈宁官出来,太皇太后即刻就将瑛婚婚派去了承禧殿。她可是官里的老嬷嬷了 地位仅次苏嬷嬷,能得她助阵,可让姐姐长脸呢!”
兆雅说着,若有所指地看着她;那笑,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流转出了一抹试探。
景宁眸光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