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上墨汁溅开,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亲新制四团龙云纹䌷交领龙袍下襟,点染墨色数星,雍容金龙,其色斑驳。
高深穹顶大殿,将哭声远远传开,满殿里俱是那惨痛恸哭之声,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墙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诸人,人人眉目浮动,颜色苍白。
殿外风荷正举,弱立亭亭,似也为那哭声所惊,微偃身姿。
方孝孺边哭边骂,历数父亲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骂父亲怀诈欺主奸鄙小人,怒责父亲狼子野心窃据大位,叔夺侄位千载之下难逃骂名,措辞狠厉,句句如刀枪剑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绝恸哭声和愤怒骂声里,父亲的最后一点耐性被泪水雨打风吹去,阴鸷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势的风发傲气,使他在自以为牺牲的做了那许多忍耐和努力后,终于不可自已的爆发出来。
在方孝孺“死即死,诏不可草”的哭骂声里,父亲冷冷斜睇,问:“你,不顾九族?”
方孝孺连犹豫也不曾有,奋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亲笑,冷笑不绝,“好,好,好!”
招手唤来锦衣衞,命取腰刀,厉声道:“使汝尽兴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侧,血流披面,而方孝孺骂声不绝,喷出的血沫在地下积了厚厚一层,侍候一旁的文臣,隐有不忍之色。
唯父亲怒极反笑,“想死是么?现在杀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灭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处的方家族人,被绳牵链捆,赤足散发,一队队押解过市,百姓拥挤于道路,神色凄切的遥望着一个名臣家族命在顷刻的覆亡。
随后,清宫三日,大诛建文旧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节,仍旧整兵相抗的旧臣,死守济南的铁铉,在广德募兵的齐泰,在苏州募兵的黄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练子宁,黄观,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陈迪等五十余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笼罩在燕王狰狞充血,几近疯狂的杀戮目光中。
从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狱消息开始,我便至宫城前求见父亲,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为建文失踪迷案,以及我不顾一切为方孝孺求情,又与伍云发生龃龉力保方家人的种种行为,已经令父亲对我心生疑忌不满,他不愿见我。
也是啊,见了我这个多少对靖难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儿,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请求,届时他是应好,还是不应好?
更何况,他曾应诺于我,如今翻悔,如何还肯再见我?
无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庄别业,老头取大隐隐于市之意,居然将之建于江南最为金粉都丽,十里画舫飘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谁也想不到,京城山庄暗衞总坛,总控天下消息线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这般矗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龙蛇混杂之地的浑浊味道,悄悄淹没属于自己的独特氤氲气息。
我随意敲敲那间看来毫无特别之处的独院门,青衣小帽的仆从出来,接了我进去,我一面匆匆向里走,一面问那也是暗衞身份的仆人,“夫人怎样了?”
他垂首道:“还是老样子。”
我驻足,微微皱眉,随即轻叹。
自从方孝孺被带走,被我隐匿于山庄别业的方夫人郑氏,连同两位年纪稍长的儿子中宪,中愈,幼|女方绫便开始绝食,百劝无果,方崎为此数次哀求,热泪滚滚,长夜跪于中庭,依旧劝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严令封锁任何消息,绝对不能让郑氏夫人听到一丝关于方孝孺的情形,可依旧不能阻止她与夫同死的决心,所谓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丝风声也不能闻,内心深处,想必对老爷的结局,早有预见了吧。
唯有幼子彦祥,年方九岁,烂漫天真,捱不得人间苦楚,吵闹要食,方崎亦抱着幼弟,不肯撒手,姐弟俩脸贴着脸,热泪交融,汇成溪涧,再坠落地面,滴答有声。
方夫人闭目长叹,泪下涟涟,也便罢了,彦祥便由方崎亲自带着,日日陪伴。
我今日过来,便去看方崎姐弟,彦祥正在午睡,方崎轻轻给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较一日消瘦,腰若约素,一抹薄肩纤细至可怜,风一吹,便要飘了也似。
然而她爱怜无限的侧脸,更令我心中苍凉。
见我进来,她轻轻搁了扇,悄步迎上,我对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彦祥沉静安睡的面容,轻轻将被他蹬开的丝被又向上盖了盖,方回身道:“出去说话。”
院后一方池塘,满是浮萍,萍下红鲤穿梭,跃动有姿,池塘畔也无精致凉亭,只经年柏树几株,翠叶郁郁如盖,不泄丝毫烈阳,树下几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绿得润泽可爱。
我和方崎都很随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过鱼食抛洒,引得红鲤挤挤挨挨争抢,洒了一阵,她忽茫然一笑,道:“鱼尚知觅食求生,为何人却欲求死绝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来正为此事,若你愿意,我有办法可令她们进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摇摇头。
我愕然望着她。
“娘死志已决。”方崎凄然道:“纵强逼,或有一时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进食,难道终生如此?难道终生令她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
“有些人,是宁死不愿苟且的,”方崎惨然道:“娘来此后,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偏头看她,以目相询。
“你若真孝顺我,便莫要拦阻我。否则,为娘做鬼也不安宁。”方崎一字字说得凄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们都能活着,哪怕我被她们误解,责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样的活法,我根本没有权力去操控娘的选择和意志,我没有权力强逼着娘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认为的地狱里。”
“所以,”她闭目,眼泪如瀑,“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亦闭目,无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于残酷,我宁愿你哭闹不休,缠磨着我用尽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寻死,用尽一切手段保全她们性命,也不愿你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绝望与残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尽你最后的孝道,这样的选择,令你成全了至亲的死节,但这一生,你将再也无法成全自己。
方崎却已平静下来,睁开眼,道:“只是,方逸爽既为方家弃女,索性也撕掳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彦祥,为我方家留承最后一脉香火,我的娘亲,与父亲恩深爱重,她选择殉节,我不能阻拦,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亲庭训,轻生死重气节,此乃大义,我亦不能阻,唯有彦祥,幼弱无知,此生我定护他周全,至于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弃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亲一生刚直,举世敬仰,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绝后,否则老天也是无眼。”
她仰头,愤声高唿,“苍天!方氏何辜?你且张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