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胭脂蓝 悄然无声 3206 字 29天前

康念二年。

七月间夏日的午后,天气热得像是要生出火来,乾涁宫殿宇深广,窗门皆垂着竹帘,冰桶中的冰融化开了,形成了一种潮湿粘在肌肤上的奇妙感觉,反倒显得幽凉。

他审阅奏折有些累了,便倚在床上小憩。

紫铜熏炉里的那一抹龙涎弥漫在空气里,若袅烟,若轻絮,笼彻宫殿。

迷蒙间罗迦只觉如身在云里雾里一般,神思缥缈,细细密密的雾气,四面八方向他涌来,将他裹住。

然后他隐约看见,那个青色衣衫的女子站在芙蓉树下,他可以清楚的看到天边月华如银,芙蓉树落英缤纷如雪乱,拂了她一身。

可是他却是始终看不清她的容颜,连她的音色都是那么的模糊,他只知道,她纤细得见骨的指抬起,轻轻的轻轻的拂过他的面,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温度贴近自己的肌肤。

这样几近真实的梦境,他应该是吃惊和害怕的,可是他的心中不知为何竟隐隐的浮上了一层无法言述的喜悦。

他张口,但是却无法叫出她的名字。

心裏竟是觉得很难过,分不清是何种情感,只是觉得胸中心脏涨涨的,非常难受……仿佛有什么正在那里即将突破而出……然后即将蔓延出来……

她轻启檀口,淡若烟华。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罗迦,我是不是再也等不到你,你是不是终是负了我。”

他即使看不清,可是他依旧感觉到她的悲伤是那么的浓郁,仿佛暴雨之前在天空凝聚的乌云。

他霎时悕恓惶不安,不禁伸手去揽她。可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却是空空荡荡。

再看去时,她已然如同朝露凝聚而成的曦霭,渐渐消退,一缕一缕飘散了。

你是谁?你是谁?

可是就在记忆的边缘,他就从梦中惊醒,然后再无从忆起。

可是耳边似乎还是回荡着,那模糊音色在轻轻低诉。

倚在迎枕上,微微的喘息着,罗迦捂住胸口,等待着那种奇异的悸动平复。

明明知道是梦,可是他依旧无法抑制那种仿佛从身体最深出涌出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形容的情感。

疲倦抬起头,就隐约的看见何浅在帘外一圈又一圈的转着。

“进来。”他的心头一紧,知道是出了事:“怎么了。”

“回禀皇上,摄政王病危了。”

“哦?”

他的心猛地一颤,狂烈的名为惊喜的情感从心中的最深出浮现了出来。

自从三年前先皇架崩以后,谢流岚的身体一直就不好,三五天就要告假,但总是能够再恢复过来。

但是,这次他终于挺不过了吗,终于……

“去摄政王府。”

起身,伸展开明黄的宽大衣袖,让何浅整理着衣冠,罗迦保持着无甚起伏的语调,唇角却已经隐约勾起。

御驾到摄政王府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罗迦熟悉这裏,倒也不用旁人引路,径自走向内院的书房。

不知为何,谢流岚从不入住王府的正寝,只是长年的居住在书房的内寝中。

自从十五岁登基起,他就要常常来到这座府邸之中请教亚父种种天下之事,只为谢流岚身体长年抱病,只为他谢流岚权倾天下。

所以君臣倒置,所以他曲于夜氏的权力之下。

而今,这一切他终于熬到了尽头。

罗迦沉思着步入书房,这裏依旧和记忆中一样,回廊旁边只是种植了些西域来的青草,同中原不同,此草清香馥郁,在夏天有些潮湿的温热气息之下,愈加浓烈。

书房比邻荷池,从敞开的窗中广阔的水面上吹来阵阵清风,吹淡了一些浓重的汤药味道。

榻上的谢流岚已经昏迷,侍奉在床畔的御医,见到罗迦进来,急忙俯身跪在了他的脚下。

“皇上,王爷不行了,至多能撑到午夜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然后他坐到床畔的椅上,看着这个舍弃了自己的半生来支撑了黎国的男子,心中悲喜难辨。

他的模样和当年天人一般的俊雅已经大相径庭,消瘦得不成人形的容颜,骨瘦如柴的身躯,苍白如雪的脸色,还有鬓间已然灰白的发……

憔悴如斯……

只是,不知是病,还是思念之苦把他变成了这般模样。

罗迦终是不忍细看,转头藉着八方烛台上红烛之光,细细打量起这个他极少进入的房间。墙上挂的都是谢流岚亲手绘制的诗画,笔意辗转,字迹清秀,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一个身份,他怕是采菊东篱下的文人雅士。

可是,一分不容于天地的爱限制住了他,郁郁终生。

这个男子,他忌他防他,甚至隐隐的恨他,却无法不可怜他。

蓦然,房外传来了王府家人惊喜的声音:“郡主回来了!”

郡主?指的大概就是父皇和那个拥有夜氏最高权力的女子所生的女儿吧。

他隐隐的记得在三年之前见过她,直到现在他依然对那日的情景记忆犹新,可是不知为何,却独独记不清她的容貌。

三年前。

那时,他还是黎国的太子,只有十五岁,刚刚行完了加冠之礼。

那年也是正值七月间,因天气热,午后一丝风也没有,坐在位于御花园的太学中,透过蒙胧的茜纱窗,他远远的还可以看见,乾涁宫重檐盝顶的金黄色的琉璃瓦反射了日头,亮得刺目。

芬芳正好的时节,花浓柳绿,御花园内青翠的松、柏、竹间点缀着山石,奇石罗布,百年古柏藤萝,将园中点缀得佳木葱茏。

隐隐约约那蝉声又响起来,但是,不知为何,罗迦却仍旧觉得这偌大的皇城中唯独的少了些人气,沉寂地让人心惊。

蓦然,水晶的珠帘被粗暴翻起,随侍的宫人何浅不顾太傅在场,匆匆的跑了进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殿下……刚刚传来消息,说……皇上病危了。”

傅太傅听到这个消息,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微微的叹了一口气,苍老深邃的目光中不辨悲喜,那眼中的涵义直到现在,他依然不曾明白。

皇宫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似乎都蒙上一层凝重。他穿过重重的御阶御道,心随着脚步突突跳得极为不安,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全身蔓延开来。

看着他匆匆的步伐,宫人早早推开了乾涁宫那两扇沉重朱红的木门。

他踏进了内殿时,帝榻的边,是对黎帝来得突然的病势束手无策的御医,见到他都纷纷的闪到了一旁。

毫无意外的,他看到了摄政王谢流岚站在黎帝锦瓯的床前。

绯色的金绣蟒袍,阳光透过糊着蝉翼纱的窗子,在火色流泉一般的官袍上流淌,带着凄绝的味道。

他看上去有些憔悴,一双颜色有点黯淡的眼瞳,正痛楚而又幽深地望着他的父皇。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一向如水优雅的男子失去了一贯的平和镇静。

第一次的时候,他才十岁,那日按例来给父皇请安。

乾涁宫内,他的父皇站在御案之后,修长的手指执着狼毫,在云纹宣纸上憀然展墨。像往常一样,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

他看起来很正常,根本看不出来私下宫人偷偷细语之时所说的疯狂。

案上,青花缠枝香炉中淡淡细雾飘出,空气中迷漫着馥郁的龙涎香气。

他的父皇黎国的君王,眉眼低低的敛着,极美的面容,却空洞得仿佛失去了魂魄。

写着,画着,偶尔还会同随侍的年迈得好似枯枝一样的宫人何冬交代些什么。

可是他就是,无视于自己唯一儿子的存在。

龙涎香气那样的浓郁,仿佛蒸透了他的心,终于他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忽视,大声的哭闹了起来,可是他的父皇依旧无动于衷,只是转身看着窗外盛开的菊花,仿佛在他的眼中,没有什么比菊花更加重要的东西。

然后,他大声的哭喊着:

“疯子,疯子!!!”

刚好进入乾涁宫的谢流岚,冲到他的面前,狠狠的挥下了一记耳光。

他清楚的记得那时,谢流岚一贯温文的面上,额角的青筋突突的跳着,怒火好似宫阙万间重重黑影,在一片让人窒息的痛楚中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那无边无际的,让他呼吸不得。

而后,他身旁随侍的宫人,保姆全部被杖死。

他知道,如果他不是太子,不是黎帝锦瓯唯一的儿子,早已经不会活在人世。

而现在的谢流岚,失措的像个孩子,好久才仿佛感觉到他的到来,微微的勾起唇角,挑起了岁月流转的细细纹路,勉强的笑着:

“殿下,来,看看你的父皇。”

不知为何,看到谢流岚露出的脆弱神情,他心中反而镇静了下来。

“陛下,罗迦来看您来了,您看看,这是您的儿子。”

谢流岚的口吻,像是哄劝一个稚龄的幼儿,温柔得让他几近侧目,但终究还是忍住,十五岁的他已经早早的知道,什么是隐忍。

床上躺着的早已失去了灵魂的穿着明黄纹龙袍服的男子,在生命弥留垂危之际,仿佛听见了谢流岚的呼唤,挣扎着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