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更天,夜色阑珊。
宁夜宫里灯火尚明,浅黄色的烛光剪下窗边那株窈窕的影子,摇摇曳曳地抹在烟罗纱上。
守在殿外的宫人才想偷偷地打个呵欠,隐约见长廊的那头走来一人,不由睁大了眼睛。
廊上高挂的琉璃宫灯,灯影如烟纱。
那女子碧色的缂丝衣裙,轻烟纱的广袖罩衫外,披帛缠绕在臂间,发上朝阳五凤步摇的流苏,随着她轻缓的脚步而微微摇曳。
行到近前,晶莹的眸子只是那么一瞥,秋水盈澈,便是绝色。
宫人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淑妃娘娘,请容奴婢通禀。”
傅淑妃却抬手止住了他,细声道:
“你莫要嚷嚷,我自己进去便是。”
宫人怔了怔,刚要再说什么,傅淑妃已然拂帘而入。
夜熔静静地坐在妆台前,台上六曲形的巨大铜镜上折射着她过于苍白的面色。
对着铜镜,慢慢地散下如云的髻发,漆黑亮泽的长发如丝般垂下。
浅浅的脚步声响起,她却并不惊讶,只淡淡的说了一句:
“你来了。”
寂寞深宫,烛色昏碧幽如氤氲的薄纱拂在一身黑衣的夜熔身上,朦朦晕晕。黑发滑过她白皙的颈项散落在身后,恍惚间,她似已远离尘世。
傅淑妃走到夜熔身后,掬起那一束柔顺的黑发,轻轻的抚摸着。
“当年,他对我说,夜氏的人都有一头云发。我记得,他的发,也跟你的发一样又黑又长。”
夜熔端坐着,不开口,也不回头。
傅淑妃拿起了象牙的梳子,为她梳理着长发。
月光从窗纱中漏进,斜斜地映在镜面上,为镜中人的脸颊染上一抹清冷。
傅淑妃若不经意地垂下了头,眸中掠过了动荡的波光。
“当日,我也是这样为他梳发,然后他对我说愿与卿结发为盟,生死不渝。”
阴影遮在傅淑妃面上,她眼眸中的暗色愈浓了,身子有些颤抖,轻轻地对自己说着。
殿中是极静的,静的只听到梳子摩擦着发丝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几乎分辨不出来。
“娘娘生辰那日,不知您对臣妾送的礼物,可曾满意?”
“自然是满意极了,本宫真是要多谢你,替本宫买通太后最信任的李太医等人,不然,他们怎么会相信本宫怀有身孕。”夜熔的眼波转了过来,绯色的烛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妖魅,淡淡的神情,几乎傅淑妃产生了无法呼吸的感觉:“你身上不愧有一半的夜氏血统,做起事来稳辣干净得连本宫都自叹不如。”
“您过奖了,臣妾绝对不能和您相提并论的。当日,是您救了家慈,今时今日家慈虽然过世,但是您大恩大德,臣妾永生难报。”
“只因为这些吗?子镜,夜橝现在去了青州,他……这些年过的其实很糟糕……”
夜熔微微侧过身,暗色之中,她颊上的蓝色胭脂花半是暗涩,看不清太多表情。
天边,月亮躲进了云层,只在乌蒙蒙的云边露出一丝温和的暖银。
停下了自己梳头的手,傅淑妃把那象牙的梳子攒紧了自己的手心,梳齿深深地陷进肉里。
“臣妾知道,他的心是始终是痴的,臣妾负他太多。但是,臣妾在家慈临终时,答应过她,无论如何要完成家严一个心愿,所以……臣妾必须入宫,只能……负他……”
“再过些日子,他就会回到镜安的,到时候,本宫会叫他去见你一面。”
叹息了一声,夜熔略有些僵硬地将脸转了过去,垂着眼眸,眸中有涟漪千泛,傅淑妃却是瞧不清楚,只能听见那一声微微的叹息,象天边的流云般滑过了。
“多谢娘娘,您知道的,现在的我,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然后,忽然惊觉自己软弱的姿态,才有些慌乱地收了口,淡淡的红晕上了面颊。
夜熔却只是淡然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然后,素白的手掌直直地伸出,优雅曼舒如兰花一般,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那不能视物的深邃的眼底,带着那么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悲哀。
傅淑妃手指这才止住了轻颤,深吸口气,顿了顿,复又一笑道:
“当日,臣妾还很担心,因为假称您怀孕并不难,难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您的肚子要大起来,而且顺利的生产。没有想到,你又假意流产。只是……难题是解决了没有错,但是当日您是借由这个孩子保住自己,如今孩子没有了,您的处境不是更加的危险?”
夜熔纤细冰冷的指慢慢自她的手中撤回,下意识的纠紧,淡青色的筋络从苍白的指节下透了出来,脆弱得仿佛快要断掉。
垂眸,似是出了神般想着心事,然后,她浅浅地一抹笑,似高处不胜寒的寂寥,极艳丽的,也是极残酷的,象是奈何桥边的曼珠沙华,只为死亡而盛开。
“已经在地狱里了,孩子有没有,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你回去吧,免得让人怀疑。”
要开始了吗?
傅淑妃心头惊惧,却不敢问出口。手一抖,象牙梳子便掉到了地上,裂金碎玉般的声响,那梳子被摔成了两截。
“臣妾告退。”
走出宫门,傅淑妃扶住门槛,脸色极为的苍白。
随侍的宫人从未见她如此失态过,惊疑不定,以为她被心情不好且又喜怒无常的皇后训斥,忙上前细声细气的劝慰着。
十二月末。将近年关,皇宫上下便也忙碌了起来。
但唯有乾涁宫和宁夜宫沉浸在一派死寂当中,后宫各个院落在窃窃私语,他们派出自己的心腹小心打探,但却都无功而返。
这日,大雪飞扬。
罗迦坐在乾涁宫中,修长的手指在太师椅的扶手上,很机械的一下一下的敲击着,双眼闭合,状若轻睡。但长长的睫在眼下鬼魅魑魉的拖出来的迄逦阴影,惊心如同鬼魅。
何浅站在一旁,屏紧了呼吸,非常恐惧,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罗迦。
他知道,青州已经近一个月没有任何消息传回。
“皇上,莫将军在殿外觐见。”
宫人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尖锐,回响在大殿里。
罗迦的眼猛地张开,抬起头来,神色依旧淡漠,手指拉了拉围于颈曲的白狐裘领,菲薄的唇隐隐勾起,那冷戾的眼在浓烈的阳光下里,依旧精光四射。
“快传。”
宫人躬身下去,不一会莫惬怀便走进了殿中,今天的他深绯色纹狮官袍,腰间系着玉带,二品朝服,可是没有戴冠,看得出风尘仆仆。
“微臣参见皇上,万岁……”
这样说着,屈膝缓缓的似跪不跪,说不出是恭敬还是散漫。
罗迦上前两步,急忙拉起他。
“咱们用不着那套虚礼,朕问你,为何月余来青州战事没有任何战报,而你怎么又突然返京?”
“回禀皇上,没有战报是因为没有任何战事。”
莫惬怀直视着罗迦回禀着,眼里露出收不回去敛不住的惊惶。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