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遥远而芬芳的记忆,如同火色的芙蓉花,一朵朵绽开在往事里。
她身上依旧是那甜腻的幽香,那些往昔的光华流转,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他忘了这么多年,终于想起了她。
罗迦发着抖,叫出口的依旧是她的名字:
“熔……”
痛苦的感觉一直刺到了骨子里,猛地拔出了匕首,湿漉漉的液体从眼中流下,渗出一滴滴的血珠子。
地上划出一抹鲜亮的红色,添上一股血腥的空气愈发是让人窒息欲呕。
她看不见动不了,只感觉两个圆圆的粘腻的物体落入她的掌中,那液体慢慢的、慢慢地晕染开,一长线、一大片,滴滴答答地流淌了下来,满手都是他的血。
她觉得自己仿佛就要疯掉,血蔓延着,在一片茫茫黑色里,要把她活生生地溺死,呼吸的滋味如刀绞,一下一下绞得血和肉都糜烂掉。
“我还欠你什么?还有什么,不单单是眼睛,对了……”
罗迦无力地倒在夜熔的身旁,虚弱地抓住她握着他眼球的手掌,然后轻轻一笑:“还有……我的心,我还欠你一颗心……”
她想动,她想挣扎,可是她动不了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她只能颤抖着。
她痛恨自己,耳朵第一次那么敏锐,金属透过肌肤,透过血肉,把鲜明的痛苦一刀一刀地刻在的不止是他,竟然还是自己的心上。
他拿起刀,狠狠地刺下,当利刃扎进他的皮肉、划过他的肋骨时,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刀刃触到了心脏,手剧烈地震了一下。原来,这就是剜心之痛啊。
为什么竟会这么痛?当血肉成灰时,这种痛苦也依然会存在吧。
使劲地把刀在手中绞拧着,血在沿着他的手一滴一滴地淌下,然后凝结……
一场酷刑,混着鲜血淋漓,浑浑的搅成一团,熏骨入神,半笑半伤半怨半气,每一样都是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已经快要熬不住。
胸口很闷。
几近已经不能呼吸,灼热的好似当年的那一场毒,拖的人混混愕愕,举目依旧是那黑无边无际的黑。
她好恨,恨自己看不见,看不见他的血和泪……
“没有痛苦,不会再有了。”
罗迦轻柔的耳语,他享受着尽在咫尺的死亡缓慢拥抱自己身体的感觉,嘴唇里更多的鲜血渗透了出来一声:“这是另外一个阴谋,只属于我一个人。最后还是我赢了,我知道的……熔……”
极轻极轻地罗迦在她耳边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唇角上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妖气的弧线,如一簇明灭不定的火焰,摇曳如风烛,渗出灼意。
一滴水落在夜熔的眼里,她眨了眨眼睛,水滑过她的眼溢了出去,从眼角顺着脸颊滑落,是血?还是泪?
罗迦却只是微笑。
熔,是他就算是要下地狱也要拖走的,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所爱。
自己的死,带走的,有她的心,带走的,还有是她的魂与情。
如果活着的时候无法得到,那就不如把那心爱的人一起拖落下地狱。
然后,他缓慢的,倒下,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身体,倚靠在了夜熔的肩膀上。
雨不知何时停了,竹帘子在风里吱吱呀呀地摇着,梧桐外老鸦乱啼,象鬼一样凄厉地号叫了起来,尖尖长长。
夜熔死死地咬住唇,那唇上已经被撕咬得裂开一道血的痕迹。浸透了红色,渐渐地也不觉得疼了。
两个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和一个生不如死的人相依在一起,交缠如并蒂莲,比翼鸟。
鲜血在他们的身下开出妖冶而艳丽的曼朱沙华。
这就是何度所看到的。
康念六年,四月,黎帝罗迦薨,庙号念宗。
他的死因,在黎国的史书上,一直都是个谜团。
野史众家纷云,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念宗是被夜后所毒害。
就在皇位暂空,皇室没有继承人的这段时期,传出了皇后怀有身孕的消息。
于是,黎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怀孕的皇后垂帘听政的情况。
后来,皇后夜氏,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伽岚。这个继承了夜氏和皇室血统的孩子一出生,便成为了黎国的君王。
在傅淑妃殉葬之后,傅书理告老还乡。
一年之后,青州侯夜橝娶了一个终日矇着面纱的女子。
静寿宫中,湘竹帘子遮着日头,或深或浅的痕迹在西窗下展了开来。
柳枝头的蝉也迟暮了,偶尔一两声咕哝,还道是知了知了。
红泥小炉上的药罐用温火煨着,药草浓郁的气息,在午后的空气中弥漫着。庭院里静而无声,只有廊下的鹦鹉,偶然懒懒的扇动翅膀,它足上的金铃便一阵乱响。
小炉里的药熬好了,何度斟了一小碗出来,端了进殿。
宫中虽有琉璃冰桶镇着,可是午后的阳光依旧得热气逼人,灼灼往身上一扑。
掀了湘竹帘子,他定一定神,只见穿着薄纱明黄龙袍的少年站在床前。
少年正慢慢地、慢慢地把嘴唇贴上去,吻夜熔的面颊。
他忙走上了前,柔声道:
“皇上,不能打扰太后睡午觉啊!”
细看时,床上的人依旧沉沉的睡着,呼吸仿佛是熏香的灰烬,暗自消歇去了。
她的发鬓微松,发已经是银白,此时不知梦见了什么,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她面上柔和了许多,长长的睫毛在眼帘下挑染开青烟的影子,胭脂花幽幽的蓝色宛然有一种伶仃的寂寞。
伽岚慢慢抬起身,十岁的孩子却已经有了一双明净黑乌的眼睛,他瞧着何度,从容不迫道:
“公公,母后在梦里,很高兴,平时就不见她有那样的神色。”
何度微微地叹息,俯下身子,低低地道:“你还小,长大些就知道了。”
“公公,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啊?”
何度低头看时,正看着伽岚手中正攥着一方雪白的丝帕,没有任何花纹,在一角上用小篆:
绣着五个字。
忧伤以终老。
何度认得,这是夜熔随身的物品,从不离身。
他一手抚上了伽岚的头,摩挲着,脸上泛起一种怜爱的神色,恍惚竟是快要哭泣的摸样。
“皇上……皇上,再大一些就懂了。”
“嗯,我知道了。”伽岚乖巧的把头埋在何度身上,低低地回道:“公公,母后是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她从来不抱我?”
“不会,皇上。太后只是……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爱你”
略略地吸了一口气,何度却只垂了眉眼,笑着安抚的开口。
送了伽岚出了静寿宫,天色蔚蓝,阳光璀璨得刺痛了他的眼睛。
没来由地,一股倦意袭上心头,心,往下坠去,一点一点磨着他的骨髓,撕扯着。
他记得,那日在宁夜宫,他解开她的穴道。
她的瞳里映着微光,玄色的衣上浸透了的血色,竟成了魅人的深紫,一种妖异的色泽。
“放心,我不会死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的活下去。他以为,他在我心上留下一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我就会殉情,我就会生不如死,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不仅会活下去,还会好好的活下去。我要好好的挥霍手中的权力,我会好好用它来取悦自己。我要让他在地狱深处看着,我活得有多好!”
一句接一句,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的说着。
对的?错的?何度的脑海里骤然紊乱。
他坐在静寿宫前的石阶上,头微微向前倾,有些散乱下来的发飘在前额,遮住了眼睛。
他坐着,心裏想着那个占据了他的全部,并且现在依然占据着的女子。
想着那双无法视物,却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通透的眼睛;想着随着黑暗在他耳畔缓慢流动的琴音,饱含着刻骨思念的韵味。
他看到的是她一个人独自活着,没有人可以取暖,没有人可以给她取暖。冰冷的,死寂的,一个人寂寞的活着。
她心底深处,最后的唯一的一点光,终于也灭了。
他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不敢抬头,害怕会自己的眼泪会随着轻微的动作流出。
他的眼睛酸痛,他以为自己会大声哭出,但他终究只是垂下了眼帘。
隔帘花影,燕子嘤嘤啾啾。
忧伤以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