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野恍惚是落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之中,双手也没有力气挣扎,只摸得一把绵软之物——这些是什么?是他的梦魇么?已完全将他包围。长久以来他真的累了,便这样睡去也好。
正这样模模糊糊的想着,又有什么人拼力拉住了他,要将他从睡梦里拽出来。他只觉这一用力,牵动了他的伤口,仿佛整个胸膛都要被生生撕裂,不由得痛呼出声,可是咸涩的水就灌进他口中。
又过得一会,他依稀是在飞行,被人托着,不知去向哪里。耳边飕飕辨不清是风声还是流矢。然而片刻,他听见有人在唤他的名字,一声声,决不容他贪睡下去。他微微一睁眼,看见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啊……丹……丹鹰……”一挣扎握住了丹鹰的手——就这样握着吧,握着直到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他蒙胧地想,便道:“遇见你,多好呀……你同我一道走么?”而丹鹰却不回答,仿佛抽手要走。他急了:丹鹰一走,怕是又去到刀山火海,这怎么能?“丹鹰……丹鹰你别走……”他死死抓着那手不放,“丹鹰……我说我不喜欢你……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我早就喜欢你了……你知不知道,我在十八岁那天……在蜃楼里看到你了……我一辈子都会向着你的……丹鹰……”
他一气把心裏的话都说了出来,忽然就觉得无比的舒坦了。仿佛伤口也没有那么疼痛了,幽幽转醒过来。可是一看身边,哪里是丹鹰了?是达丽阿妈正朝着自己笑哩!他不由羞得满面通红,嗫嚅道:“阿姨……我……”
达丽晓得他的心思,笑道:“哎哟,你迷迷糊糊说了些什么,阿姨可是没听见——阿姨可是老糊涂了,耳朵不行啦。”
她这样一说,柳清野一发窘了,只是人躺着,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身体想转个向儿,却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达丽连忙按他躺好,给他拉上被子,道:“你这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不爽利——丹鹰小姐浑身都是伤的扶了你进来,自己也不休息就守了你三天三夜。她对你怎样,你还不知道?你要是梦里都不喊出些胡话来,未免太对不起她了!摩勒不打你,阿姨都要打你哩!”
柳清野脸红到了耳根,但是听到丹鹰守护自己三天三夜,心裏又是甜蜜又是担心,问道:“那……丹……师妹她现在……”
“你放心!”达丽道,“丹鹰小姐好得很——阿吉滋河一战,扎伊他们几个老早就和我说过了,这会子,恐怕传遍草原。你们呀,都成了草原上的大英雄。哈萨克斯坦人,把丹鹰小姐抬起来,往天上抛了好多回,嘴裏嚷嚷着什么……哎呀,我也不懂那哈萨克斯坦话,反正总是感谢她吧。”
柳清野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达丽却似乎太开心了,自顾自说下去:“你到这会子才醒过来,都错过了昨天晚上的庆功大会啦。那可真是热闹!最解恨的是,你们从阿吉滋河活捉回来的几个准噶尔强盗——其中有一个,听摩勒说就是放箭射你的,是个统领模样的家伙,当时你被他射中了,丹鹰小姐就飞回河对岸,一鞭子把他他抽晕了抓回来了——哎呀,说到哪里?对,那些抓回来的准噶尔人,大伙儿把他们绑在场子里,剜出他们的心脏来,祭奠老爷和其他的族人……”说到这裏,她想起日前准噶尔在村子里的屠杀,神情不免悲愤,念了句经道:“真主啊,不是我们要这般狠毒,而是准噶尔人,实在十恶不赦!”
柳清野微倦地合上眼,幻想着火光冲天的草原夜祭——若是他,也要把这些强盗碎尸万段,不,无论怎样惩罚他们,都不足以偿还丹鹰……他们在丹鹰身上造成的伤害。
“阿姨——”他问道,“丹鹰师妹……现在在哪里?”
“哦,我都忘记同你说了,”达丽道,“你们的那个主意很多的兄弟,他说准噶尔能这样接二连三的大举进犯,应该是在这附近有一处营地,须得把这营地给端了,大伙儿才能太平。所以今天一早,你师父他们一大群人,还是丹鹰小姐、摩勒、阿叙他们,就都出发上北面寻找这营地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哦,是这样……”柳清野略略失望——原来在丹鹰的心裏,究竟还是抗击准噶尔的事情更重要一些,究竟还是为她的族人报仇更重要一些……唉,怎么可能指望她一直陪护在自己身边呢?
达丽阿妈不晓得他的心事,望外面的天色,站起身来,道:“也到了晌午了,阿姨还得忙饭去,你先歇着。”说罢,转身出门去。
柳清野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胡乱地想着他的心思。也不晓得过了多久,就看一人推门进来送饭了,正是李明心。
柳清野见李明心三日不见,消瘦了一圈,忍不住唤道:“师姐……你……”
李明心一愕,手中食篮险些掉在地上。柳清野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哭得桃子一般,不禁讶异:“师姐……你这是……”
李明心慌忙低下头去,匆匆几步上前来把食篮一放,道:“师弟,你……你的午饭……”然后,仿佛柳清野会吃了她一般,逃也似的去了。
柳清野撑坐起来,连连唤了几句“师姐”,她却是不理。柳清野不禁心中奇怪:我是什么事情得罪了她了?也不及细想,翻下床来就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那时是正午十分,草原每到这时正是炎热不堪。场子里地面被晒得几乎冒出烟来,没有一个人在这时间出门。
柳清野每一步都牵动伤口,先还能勉强跑几步,后来只得扶着墙走一步,挨一步,没动得几尺,早已大汗淋漓。但他天性敏感善良,见了李明心的情状,决计不能不理会,所以还是不肯停歇,一步步向前去。再移得几步,见李明心一头扎进场子对面的房子里去了,他就一咬牙,跟了过去。
走到那房门口时,他已全然没力气。伸手想要打门,却两腿一软,跌坐在了门边。这时就听屋里一人道:“你这又是何苦!”正是富察涛的声音。
李明心不回答,只是低声抽泣了几声,又强自忍住。
富察涛道:“我看你这三天来,天天如此。你有什么心事,倒不如说出来的好。”
李明心擦了擦眼泪,啐道:“我有什么心事,不要你这狗鞑子关心。”
富察涛微微一笑,道:“嘿,不要我关心,你怎么天天一哭就躲到我这裏来?”
李明心道:“我……叔叔伯伯们都有要事在身,自然是我来看守你这狗鞑子。”
富察涛笑道:“哦?果真?怎么我就看着仿佛是姑娘害怕旁人看到自己伤心流泪,所以就躲到我这裏来哭呢?唉……我被你们困在这裏,的确不会把姑娘终日以泪洗面的事宣扬了出去——嗯,姑娘怕见人,却肯上我这裏来哭,是不把我当人了。”
李明心啐道:“呸,你们这些满清鞑子,自然不是人,是畜生。你们全是没心没肺的畜生。除了杀人放火,还晓得什么?”
“姑娘这话可不对了。”富察涛道,“我们鞑子也是娘生父母养的,我阿玛同我额娘就极其恩爱,你怎能说我们除了杀人放火就什么都不晓得?况且我们也没有杀人放火——即使我阿玛带兵打仗,难免杀生,我额娘却笃信佛教,常年吃斋,你怎么能够一概而论?”
李明心道:“你这狗鞑子,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富察涛却嘿嘿一笑,道:“死到临头的人往往看得清楚些——姑娘,我猜你是为情所困哩!”
李明心怔了怔,旋即怒道:“你嘴裏不干不净胡说些什么!”
富察涛道:“我怎么不干不净了?我被你们关在这裏许多天,看得最是真切——你属意你那个师弟,可是他心裏却另有他人,是不是?”
柳清野在外面听得一惊,心道:啊,难道师姐是为了这件事?
屋里李明心沉默良久,叹道:“你……你都看出来?可是,我怎么就不知道?他也从没有说过呀……连陈七叔也……唉,要不是这一回,他伤得迷迷糊糊的,却口口声声叫着丹鹰妹妹的名字……我……我不知还要傻到几时……”
柳清野闻言,恍然大悟:啊,原来我那些胡话,不仅丹鹰和达丽阿妈听到了,还被师姐听了去……我和师姐的关系本来亲密,我明知她有误会,却不对她说明……如今伤她至此,这真是……唉……
“可不是当局者迷么?”富察涛道,“我看你那师弟,自己也迷糊得很——但是你只消看看那天——就是我初被你们抓来的那天,他把那位丹鹰姑娘抱回来,那神情,仿佛谁要敢动丹鹰一下,他便要立时跳起来同人拼命了,你……你难道没注意?”
李明心愣了愣,喃喃道:“我……我当时也觉得丹鹰妹妹着实可怜……若有人再伤害她,我也要同人拼命的……我怎么想到……”
富察涛道:“还有后来十三部族大会上,他说要替丹鹰同热伊扎族长赛马……”
“赛马?”李明心道,“当时摩勒也……啊,我怎这样糊涂……摩勒是一心就喜爱丹鹰的,师弟当时的神色与摩勒一般无二……我早该……唉……何至于到现在,我看见丹鹰妹妹扶了他回来,不眠不休守在他床边……我……我开始心裏只是不是滋味,想替了丹鹰妹妹去……却哪里晓得,我一进门,就见他拽着丹鹰妹妹的手,胡天胡地地说……说什么……”她说到这裏,一发地肯定了,自己多天以来,只是一相情愿在做梦,忍不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柳清野在外面听了,一心想要进去向她道个歉,可是又想:师姐这时见了我,只有更加尴尬……她是个好面子的人,我在这裏坐久了,万一被达丽阿妈等人发现,要询问究竟,师姐的事难免瞒不了……还是赶紧回去吧!他想着,便要挣扎着站起来,可是一动作,胸前伤口抽疼,叫他差点儿呻|吟出声。他连忙捂着嘴巴又缓缓坐了回去。
这时屋里李明心哭了一阵,收了眼泪,道:“都是陈七叔多嘴……害死我了……”语气又是羞愤有是嗔怒。
富察涛哈哈大笑道:“不错,正是你们那位多嘴的前辈——你本不该把他的玩笑放在心上。你想,若他此刻看到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谈话,难道不会编派出更多故事来?”
“你……呸!”李明心又羞又恼,“任谁也不会把我同你这个鞑子编派到一处去!”
“唉……又来了……又来了……”富察涛摇头道,“没有哪一次你见到我——没有哪一次你们所有的人见到我,不是这种态度的。如今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乐业,皇上也主张满汉一家,你们为什么就一定要痛恨满人?”
话题一转到反清上,李明心立刻没有先前的小女儿之态,正色道:“你们杀我同胞,我们为什么不痛恨?”
富察涛道:“我就知道你们喜欢搬出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来——你怎么不想想,在这些地方屠城的多铎王爷,去世已多年了,多尔衮王爷,死后还被削爵抄家,更不用提其他的老将军们。死人你不能找他们报仇了,活人与你无仇,你何必添些新仇?”
李明心被他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呆了片刻,道:“那你们占我河山,我们总要讨回来!”
“占你河山?”富察涛道,“现在不过是皇帝是我们满州人,汉人的生活与前明有什么不同吗?况我大清立国以来,不重外戚,不用阉党,世祖皇帝更是遗诏‘永不加赋’,百姓的生活,只有比前明好——现在的天下,又不是全住了满人,把汉人赶去海里了,何来占你河山一说?”
李明心说不出话来。
富察涛又道:“上次我还同姑娘讲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汉人的治国名言,我自听李先生讲习后,就一直铭记于心——天下只要是百姓过得好,管他是谁做皇帝呢?”
李明心片刻之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但是如此歪理,怎能不反驳?她便骂道:“哼,什么李先生,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和吴三桂也没什么区别,他可不要叫我遇上,否则,非杀了他祭奠千万枉死的同胞不可!”
富察涛摇摇头,知道再争无益,便讲话题岔开了去。
柳清野倚着门板听他二人谈话,似乎那富察涛是个博古通今十分健谈的人物,一时三刻中引经据典偏又笑话连连,终于逗得李明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清野心道:师姐这样开怀,也就好了。他自觉渐渐恢复了力气,便扶着墙边站起身来。
可就在此时,他忽见眼前灰影一晃,一个儒服宽袍的男子鬼魅一般纵到了自己的身前。柳清野心中一凛:这人的模样好生熟悉!可是他还不及回想,那人倏忽一指已经戳到了他的胸前膻中大穴。柳清野一惊,连忙闪身避让,只是他重伤之下,身手不甚灵活,虽然强自向边上倒下,还只是保了胸口未保肩头,膻中未被戳中,肩井却为人所制,他登时半边身子没了力气——其时他与来人距离已十分接近,他这便认出此人:面上一个“叉”形的伤疤,乃是富察康帐下的那个幕僚,李先生。
柳清野动弹不得,只得全力高呼道:“师姐!鞑子来了!”可这一句话才喊出半句,李先生的身手迅速已极,已然一指戳上他的哑穴。
屋里李明心和富察涛正聊得投机,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李先生人已扑进房去。柳清野只听李明心喝了句:“谁——”却接着“咕咚”一声,被点倒在地。
他听见屋内李先生解开了富察涛身上的绳索,知道二人就要夺门而出,忧心如焚时,一眼瞥见门边斜倚着一把锄头,心道:顾不得那许多了,师父他们都不在,倘若此时让这汉奸救了富察涛去,万一他后面跟着大队清兵,我们没有人质在手,阿勒部朋友难免要遭屠杀。我虽斗不过他,还是要拼着挡他一会!当下挣扎着扶墙立起,向那锄头扑倒过去。
万没有想到,他这一扑之时,李先生恰好负着富察涛从屋里跃出。柳清野手刚抓上锄头,人就被李先生撞得飞了出去。他先是腾云驾雾了几丈,然后脊背重重撞上了场边的井栏。这一下,直撞得他胸中翻江倒海,一股腥甜的味道涌到口边,“哇”的吐出血来。可是他旋即又是一喜——这一下误打误撞,他的哑穴固然还是封着的,肩井穴却被撞开了,血流一时畅通,麻痹全失。
李先生大约没料到柳清野会有一扑,脚步稍慢。而富察涛却道:“先生,这柳清野身受重伤,咱们先瞧瞧他有事没有。”说着,自己先跑了过来。
来得正好!柳清野暗喝,同时两手握了锄头,全力一抡,直扫向富察涛的脑袋。
富察涛一惊,侧身避让,同时劈手来夺那锄头。而柳清野脚步一晃,变扫为戳,连人带锄头都向富察涛身上撞去。
本来富察涛的武功要比柳清野高出许多,只是他长久穴道被封,四肢血流不畅,行动未免迟缓,更不似柳清野一味地用拼命的打法。这样寻常的一戳,他竟不能避开。若非李先生轻啸一声,飞身来救,他恐怕要血溅当场。
李先生一把将富察涛拎起,甩到身后,同时欺身上前来夺柳清野的锄头。以他所料,柳清野的后着当是抽回锄头且就势扫人下盘,故尔右手老早就在他来路上候着,可不想柳清野仿佛站立不稳,本能地将那锄头当成拐杖去撑地,硬生生叫他抓了个空。待他再次出手时,却忽听得身后富察涛一声闷哼,摔倒在地,他急忙转头去看,却有一柄长剑“唰”地擦着他的鬓角刺了过来。
柳清野头重脚轻地一瞥,见来人正是吴水清。原来她自鄯善回来后,旧伤一直时好时坏,所以这一日并不曾出门去,听得场中响动,就赶了过来。她先伸手一拍,解了柳清野的穴道,接着便腕子一抖,长剑连刺,唰唰唰,分别向李先生的咽喉,前胸和小腹攻来。
柳清野心知,这李先生功夫深不可测,吴水清恐也决非对手,自己此刻连走路都有困难,慢说相助了,当赶紧解了李明心的穴道才是。他于是以那锄头支撑着,咬牙奋力向屋子里赶。好容易挨到了李明心身边,又因他劲力全无,折腾了半晌才把李明心的穴道解开。待到李明心拔刀跃到屋外时,吴水清已然隐隐有落败之势。
李明心喝了句:“狗贼,休伤我娘!”便一扑而上。
此时的柳清野,只感觉胸口热辣辣的疼痛,低头一看,殷红的鲜血早就浸透了衣衫。他眼前发黑,几欲晕倒,幸亏这时达丽阿妈等人也被惊动了,纷纷跑出屋来,这才扶住了他。
达丽道:“孩子,那是什么人?”
柳清野料想解释什么是“汉奸”,达丽恐怕也不明白,就答道;“恶人。”自己目不转睛盯着场子里的战况——他看李先生闪转腾挪,每一招都后劲无穷,且每一招都可以置吴水清母女于死地,自己是万分焦急,恨不能上前相助。可是,每每李先生手掌劈到吴水清要害时,却又似乎故意偏了一点,惟恐伤她。柳清野看得大惑不解,不知道这汉奸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
这样缠斗不清到了百招上下,忽听得李明心一声惊呼,左手中弯刀被李先生弹飞,她右手方要补攻一招,而李先生袖子一搭,已缠上了她的手腕,右手弯刀也登时脱手。
柳清野见师姐被制,“哎呀”了一声,一把推开达丽,就挥着那锄头扑上前去。那边吴水清也长剑斜劈,直砍李先生的手臂。但不想,李先生并不恋战,提着李明心向后稳当当跃出丈许,以另一手扶了富察涛道:“在下无心惹事,只求救了我家公子爷——在下这便带他离去,走出三十里后,自然将这位姑娘放了。”
但是吴水清同柳清野如何肯依,双双又要上前。而阿勒部的族人虽不晓得这边是为何交手,但见来人要掳了李明心去,他们是决计不允的,都拿着草叉子,棍棒和马鞭围了上来,叫嚷着要李先生放人。
这阵仗却难不倒李先生。他并不再言语,一手提了一个人就拔地一纵,跃出圈外。虽有吴水清跟着紧追不舍,他也向场外奔去。
可这个时候,忽听得空中哈哈哈哈几声大笑,又是一人跳进场来。柳清野一见之下,心中大骇——这是富察康帐下的莽克善!而后面马蹄振振,旌旗猎猎,百多名清兵已然到了村口,更在转瞬之间,便黑压压逼到场子上来了。
李先生也是一愕,道:“莽克善……你……”
莽克善抱着两臂向周围打量了一圈,笑道:“怎么……李先生,我怕你在这裏缠斗不休,被人暗算,所以来帮你了,你不感谢我?”他虽然是笑,但是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柳清野听在耳中,不禁打了个寒战。
李先生沉了脸道:“多谢你的关心。现下公子爷已经救到了,咱们这就回去向将军复命吧。”他又看了眼李明心,道:“这丫头,也不用绑做人质了……”说着,就松开了手。
“复命?”莽克善语气古怪,逼上前两步,“李先生你是想复命吗?还是,若我莽克善不来,你就不打算回去了?”
李先生微微变色:“你这是什么话?救到了公子爷,自然就回去了。”
“是么?”莽克善由鼻孔嗤笑了一声,“我看来,先生你好像不是这个意思——要不然,怎么你明明知道了公子爷在这个方向,却叫那探子回报我是在阿达勒尔?若不是我多了个心眼,可不就是中了你的奸计,追到十万八千裡外去了么!你……你是想和我争功劳么?”
李先生闻言,冷冷一笑,顺手解开了富察涛的穴道,扶着他便向外走,边走边道:“那么就算我是要和你争功劳好了。现在公子爷平安无事,咱们一同回去向将军复命——你要是还不满意,那么你去复命,全当公子爷是你救回来的。”
“哈哈哈哈哈哈!”莽克善爆发出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狂笑,同时一跃挡住了李先生的去路:“我一个人回去?哈哈,那不是便宜了你?汉狗,我早就疑心你吃里爬外,今天你果然露出马脚——你是想掳了公子爷,去和你那帮反清复明的朋友会合吧?他们现在埋伏在哪里?他想向他们报讯么?”
“莽克善!”富察涛怒喝道,“你怎么这样胡乱猜疑李先生?他这么多年对阿玛忠心耿耿,他的确是来救我的。你休罗唣,咱们这就走!”
“公子爷——”莽克善跨上一步,“您被这狡诈的汉人给骗了!你看看——”他指着吴水清:“你看看,这婆娘不是上次行刺你阿玛的人么?我早说要杀了她,都是这姓李的拦住不让,我给这婆娘吃‘贵妃回眸’时,这姓李的几次三番的阻拦,若不是我日夜盯着,估计他早把这婆娘放了去——想来就是一伙的!更别说上次去剿灭阿达勒尔的反贼了!哼,想想我都有气……你说,若不是这姓李的暗中作梗,叫这些反贼跑了,公子爷你如何会被他们所擒?克海和那些将士,又怎么会葬身沙漠?”
富察涛怔了怔,望望李先生,但李先生面无表情。柳清野也忽然有了一丝怀疑:不错,方才争斗中,李先生的确处处有心相让……便是他闯进来时,也有机会一招取我性命,他何以只是点我穴道?如今再听莽克善所言,难道这李先生竟不是汉奸,而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志士?
莽克善又是一笑,道:“所以,公子爷万万不可上了这贼人的当。这些汉人都是些居心叵测的家伙,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打着咱们满人天下的主意……”
“狗鞑子!你住口!”李明心腾地跳将起来,一口向莽克善脸上唾去,“什么你们满人的天下?这大好江山,本来就是我们汉人的!”
她一句话未喊完,忽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待要闪避,却又觉那风仿佛突然转向又有吸力,直把自己向前拽了过去,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富察涛一个箭步抢上来挡在自己身前,喝道:“莽克善,你休要在这裏胡乱伤人!”
莽克善惟恐伤及主子,急忙收回手去,道:“公子爷,这丫头上次也来刺杀将军,是反贼,留不得——我看这村子里汉人维吾尔人混做一团,多半全是图谋不轨的,今天应当一并杀干净了,以绝后患!”说着,回身招呼清兵上前来。
“慢着!”富察涛疾喝道,“谁是你们的主子?我还没发话,你们谁敢动?”
清兵们面面相觑,停住了脚步。
莽克善道:“公子爷,您这是……这些反贼不除,终究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莽克善,你住口!”富察涛怒道,“皇上派阿玛率领咱们来到这裏,为的是打那野心勃勃的准噶尔人,慢说皇上主张天下满汉一家,便是他没此说法,咱们也不是来杀汉人的,更不是来杀维吾尔人的。你今天在这裏大开杀戒,日后维吾尔部族、哈萨克斯坦部族,还有谁会同咱们结盟?”
“这……”莽克善一时答不上来。连李明心吴水清都愣住了。
柳清野心裏更是混乱:当初在鄯善,听富察涛谈论抗击准噶尔,保护百姓,句句在理,只是后来讲到“追讨血债”一节,自己并不能认同。此后诸多事端,这些言论都渐渐忘怀了。即使方才听富察涛和李明心侃侃而谈,也权当他是为了哄骗李明心放他脱身而作的戏——而今,他竟然喝令兵队不动,当众训斥莽克善,再说他做戏,于情于理都说不通……难道……难道满清也不全是该杀的人?
“哼!”莽克善突然冷笑了一声,道,“公子爷,我老实和您说了吧,剿灭反贼,那正是将军的意思。公子爷您还年轻,更加——更加受了这汉狗的蛊惑,您将来自然会明白的!我只听命于将军一人,今天,我非替将军扫除这些贼人不可!”说着,由腰间摸出一块令牌,喝道:“将军有令,凡是和传灯会反贼有关系的,统统格杀勿论。这些维吾尔刁民,挟持公子爷,罪不可赦,今天咱们就把这裏踏平了,回去后,将军自有封赏!”
令牌一现,清兵犹如见富察康亲自督阵,哪里还听富察涛的阻挡,呼声如山,刹那间,刀枪剑戟、斧钺鈎叉,寒光闪成一片。阿勒部本来就只有老弱妇孺,此刻见清兵的阵仗,犹如见到当日噶尔丹的屠杀,无不瑟瑟发抖。只有吴水清大喝一声,持剑挡在阵前,柳清野自晃悠悠,颤巍巍拄着他的锄头准备拼命,而李明心扑来阻挡清兵已是不及,唯有怒喝一声,向莽克善攻了过去。但是以她的身手,纵然打到了莽克善身上,也只不挠痒一般,更何况莽克善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袖子一挥,把她震得飞了出去。
“住手!”富察涛厉声一呼,平地纵起,一把拾起方才李明心掉落的弯刀,翻身落在清兵阵前。只见他把弯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架,道:“你们谁敢杀这裏的老百姓,试试看!我就死在你们阵前!”
清兵具是一愕,举着兵刃生生停了下来。
富察涛又道:“还不退回去?退回去!”
一边是令牌,一边是将军的爱子,清兵们两边看看,不敢妄动。
莽克善愤怒已极:“公子爷,你……”可是他转念一想:这富察涛此刻虽然能以性命要挟,倘若我假意退去,先把他掌握在手里,再回来收拾这帮反贼,又有何妨?当下一挥手,示意清兵退后。
可是富察涛如何看不出他的诡计?冷冷道:“李先生,你且不要管我,你和莽克善叔叔这就一同带了人马回去……倘若……倘若我死了……你就同我阿玛说,是莽克善叔叔胆敢欺君枉上,屠杀维吾尔百姓……我就是被他逼死的!”
他此语一出,意思已很明显——他要留在阿勒部做人质,倘若莽克善中途折回,再行不义,他就自刎于阵前!
阿勒部百姓虽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但是见他以死回护,都惊讶地望向了他。柳清野就立在他的身边,见他表情甚是坚毅,决没有半点惺惺作态,心裏陡然升起一股敬佩之情:师父同我一直以来就是向满清追讨当年血债,上次沙漠里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更使他麾下士兵葬身流沙之中。而他今日竟然为了我们及跟他毫无关系的维吾尔人拼上了性命……相比之下,他倒比我们传灯会的各位更像一位英雄豪杰了……不过这样想着,心裏又忽地一凛:我怎么能敬重鞑子?
正愣着,忽然见富察涛夺过身边民众的一把镰刀,递上来,道:“柳清野,我的性命就交在你的手上——倘若清兵敢杀一个汉人或者一个维吾尔人,你立时就杀了我。”
柳清野一愕,镰刀已然塞进自己手中,而富察涛也把咽喉抵在了刀刃上,大声道:“莽克善,你还不带兵回去?”
饶是莽克善武功高强,但只要富察涛一心求死,他也阻拦不了,不由恼羞成怒,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铜铃般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他瞪了瞪手把草叉锄头的阿勒部民众,看一眼持剑危立的吴水清,又瞧了瞧柳清野同富察涛,最后目光落在李先生的身上,恨恨想道:都是这汉狗搞的鬼!可是他也没有别的计策,只有命令道:“走!”
命令一出,清兵纷纷转身向场子外退。烈日下,他们的兵刃还在闪闪,可是沙尘扬起在他们的身后,影象逐渐模糊。不多时,已经退到了村口。
阿勒部的族人还是僵立着,富察涛死死拽着将要倒下的柳清野,把那镰刀逼在自己咽喉上——莽克善无机可乘。他忿忿一转身,瞪了李先生一眼,也向场子外走去。可是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向斜刺里一纵,拉起了倒在一边的李明心,道:“好,公子爷放在你们这裏做人质,我也抓你们一个女娃娃去——公子爷要是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拧断这丫头的脖子!”说话时,脚步不停,到最后一个字说完时,他人已经到了清兵的最前面。
“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