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摩勒迎着太阳扯着嗓子唱了起来。
胭脂马的歌!柳清野扭脸看着自己的这个兄弟——他还在唱啊,第一次见面时,他就在唱,那时他心裏还甜蜜地爱着丹鹰,无忧无虑。而今日,丹鹰被我横刀夺爱了,他的部族被准噶尔人屠杀了,他居然还在唱。他可不就像这红柳,有着顽强的萌蘖性,在沙漠里寸土不让地生长?丹鹰也是一样么?江南,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合适江南?
“……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柳清野还自欣赏着摩勒的歌声,可摩勒却忽然打住了——在离开他们不远的山坡下,灌木沙沙沙地被拨开,有人正从沟里爬上来。
两人俱是一惊,连忙伏倒在灌木后不动。
山坡下的红柳丛淅沥唆罗晃动了一阵,由远而近,山沟里上来的人渐渐显露出来,竟然是四个准噶尔士兵。他们显然是听到了摩勒的歌声才找过来的,这时候不见摩勒和柳清野的人影,四人都挥舞了长刀,在灌木从里乱砍。
柳清野和摩勒互相望了一眼,摩勒就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来。柳清野伸手按住了他,摇摇头,自身边抓过一把石子,猛力向准噶尔士兵掷了过去。
他重伤之下,劲力虽不比从前,但是石子出手,准头却也不差分毫,“哧哧哧哧”,四个准噶尔人颈间廉泉穴上都被石子击中。
这一下,虽不至要了这四人的性命,但却叫他们吃惊不小,哇哇高叫着,不敢轻易上前。
摩勒悄声对柳清野道:“你这法子真妙,不过,也不晓得这裏究竟有多少准噶尔人,他们这样叫,要是来了帮手,咱们可就惨了。”
柳清野点头答道:“咱们须得把他们干掉。”说话时,一把石子向自己右边丢去,“哧哧哧哧”打在红柳丛中。
四个准噶尔士兵叽里呱啦嚷了几句,齐齐向那石子下落处扫荡了过去。
他们方走得几步,柳清野又是一把石子朝自己左边打出,紧接着,向前后各丢了一把。准噶尔士兵见四面八方都是埋伏,面面相觑,商量了几句,分头搜寻。
摩勒和柳清野屏息趴着不动,待到一个准噶尔士兵搜到他们身边时,摩勒忽然发难,跳将起来把那人拽到灌木丛中。那人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就被摩勒一刀结果。
摩勒把那人的长刀递给柳清野,弓箭解下来自己拿着,向前方的敌人瞄准。
柳清野握着场刀,匍匐向自己右边的敌人。那人正骂骂咧咧地砍着红柳丛,浑不知柳清野已经到了身后。柳清野躺在地上,自下而上斜砍一刀,也他了结。而同时那边摩勒两箭连发,飕飕声止,另外两个准噶尔人也呜呼哀哉。
两人不敢怠慢。柳清野道:“走,咱们看看去。”当下和摩勒剥了准噶尔士兵的衣裳,向那山谷里走去。
还未行得几步,就又有数名准噶尔士兵迎面而来,哇啦哇啦喊着蒙古话。柳清野和摩勒均不明白,料想这几人是听到了响动上来看究竟的,就胡乱往山脊上一指。那其中一个头头模样的手舞足蹈了一阵,大约意思是“咱们分头看看”,余人叽里咕噜答应,柳清野和摩勒嗯嗯啊啊大点其头,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摩勒说,这附近是恰克图部的村子,也许准噶尔人要去那里屠杀。两人便不敢有片刻的停歇,朝着山谷里疾奔,准备下去后,想个法子将这些强盗解决。不多时,二人奔到山谷附近的一个小小的悬崖上。
他们自石头上探身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那山谷里,准噶尔人的营帐一座接一座,山坡上哨兵隔十数丈就有一人,俨然是兵队大营之所在,而非先时所猜放火打劫的散兵游勇。
柳清野恍然大悟道:“原来这些强盗扎营在此,从这裏派出人马攻打维吾尔人!”
摩勒也一拍脑袋:“我就说,草原这么大,他们占领的几个城都离咱们远得很,怎么能隔三差五的就来杀人放火。原来是躲藏在这裏!”
柳清野倏忽一跃而起:“走,咱们回去报信!”
柳清野和摩勒三步并了两步奔上山脊,路上虽然又遇上一批准噶尔士兵,但因他二人身着准噶尔服饰,也无甚麻烦。待翻上山脊后,遥遥望见自己的坐骑都在峡谷对面的草场上悠然吃草,他们便打了个呼哨。两匹马见了主人,欢腾跳跃,皆向主人奔来。二人迎上了马匹,急急打马向原路返回。
按照柳清野的计划,他们先行到附近的恰克图部向热伊扎族长报信,再回阿勒部通知传灯会众人和丹鹰。只是到了恰克图部之后,摩勒见柳清野伤口又有反覆,染得黑将军的鬃毛上都是殷红一片,便执意不让他再奔波,自己驰回阿勒部去。
热伊扎听了此言,大为震惊。本来他是无论如何不信,准噶尔居然兵队集结在自己领地附近,却一直只是攻打偏远的部落。但是,十三部族大会上,他对柳清野的功夫十分佩服,后来阿吉滋河之战,他更听说柳清野奋不顾身保护哈萨克斯坦平民,所以对这汉族少年另眼相看,当即派了部族里一名熟悉车勒沟地形的勇士赫雅前去查探,自己亲将柳清野扶到房里休息。
过不多时,赫雅回报:准噶尔人驻扎的地方是车勒沟最狭窄的一段,本地叫做“塔尔”,裏面有个阿瓦克湖,湖水甚咸,且诡异万分,人和牲口掉进去都不会下沉,湖靠北岸,地势平缓,易上山脊,而南岸,即靠近恰克图部的一边,则山势陡峭。准噶尔的营地,易守难攻。“虽然这样——”他说,“准噶尔人毕竟对车勒沟没咱们熟悉,塔尔那里的隘口咱们倒是很容易拿下,咱们从上面攻下去,总比他们从下面打上来要容易。”
热伊扎闻言沉吟道:“只是他们的人马看来几倍于咱们,一时之间要全数消灭,也不可能。倘若不能一击全歼,恐怕咱们要惹上麻烦,必得和那些汉人一起商议,他们鬼主意多得很,或许会有办法。”
柳清野心知这热伊扎拥护同满清结盟,和传灯会意见相左,此时听他说汉人“鬼主意多”,料想他还是对上次十三部族大会孟虎和陈洛会作弊之事记忆犹新:是孟虎和陈洛会两位叔叔害热伊扎前辈失了盟主之位,他这样记恨也是应该的。可是,他虽然恼火,却还是愿意和传灯会的前辈们商议战略……当初他称赞丹鹰的胸襟,其实他的胸襟也令人敬佩啊!
他一壁静静打坐运气,一壁听热伊扎同手下絮絮商议,这样到了黄昏时分,听得外面一阵人马闹纷纷,是阿勒部和传灯会的人到了。
柳清野随着热伊扎等到场子里同众人相见。他看见曹梦生一脸阴沉,心知师父不能轻易原谅自己,也便不敢上前道歉,心想:“富察涛和李先生,我已决定不杀了,只盼这次偷袭准噶尔能够大获全胜,我再同师父他们一起去杀富察康这老贼。”
他又习惯性地在人群里寻找丹鹰,可是却怎么也找不见,心下奇怪道:“莫不是昨夜她出来寻我,遇上什么事了么?”这样一担心,便急急要找摩勒来问问,可古怪的是,人群里也没有摩勒的影子——非但是摩勒,连阿叙、乌坦、扎伊和其他阿勒部的人统统都踪影不见。
热伊扎皱了皱眉头,替柳清野问出了这个疑问:“丹鹰丫头怎么不见?”
王春山答道:“这个孩子火暴脾气,出来时同大家争吵了几句,还在后面使性子,一会就该到了。”
热伊扎便也不再追问,衝着人群里的孟虎道:“我知道你的点子最多,你来看看车勒沟的地形。”
孟虎一愕,脸上有几分尴尬,但还是走到场子中,看热伊扎和赫雅在沙地上画起车勒沟的地形图。赫雅边画边解释,王春山,曹梦生等人也都渐渐围拢上去,思索计策。
柳清野对用兵打仗丝毫不懂,只是见丹鹰和阿勒部的人迟迟未现,便问身边的陈洛会道:“陈叔叔,丹鹰到底闹什么脾气?”
陈洛会道:“还不是老脾气?她一听到准噶尔人在车勒沟,就立刻要去攻打车勒沟——你想准噶尔有多少人,咱们才有多少人?怎么可以强攻?你孟叔叔说要智取,这丫头硬是不听——真是气死人了!”
柳清野道:“那……那师父怎么没劝她?”
陈洛会道:“怎么没劝?但是阿勒部的人都对她惟命是从,那些哈萨克斯坦人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都对她拥护得很。她一嚷嚷,说什么是勇士的就跟她去,那些人就都响应了。”
柳清野猜想,那些哈萨克斯坦人自从上回丹鹰振臂一呼,号召他们和准噶尔人战斗之后就对丹鹰敬佩万分——阿吉滋河战役以少胜多,其实是曹梦生一路以牛羊马匹分散敌人注意力的功劳,但是哈萨克斯坦人和很多草原游牧民族一样,眼里的英雄是敢浴血奋战的那种,所以他们看来,丹鹰比曹梦生更值得钦佩。
不过,他这时没心思和陈洛会胡侃哈萨克斯坦人心目中的英雄,他只担心丹鹰的安危:“你们……你们就这样让她去了?”
陈洛会道:“那哪儿能!明心丫头和吴四姐在后面把她拿住了,还有成安仁也跟着呢,只要他们把这拗丫头拽回来,万事大吉。”
“哦……”柳清野应着,心裏却想:以丹鹰这样的脾气,想要制服她,恐怕还真是要动手才行了。
正想着的时候,听那边热伊扎嚷了一句,道:“什么?下到阿瓦克湖里去?这怎么成?”
柳清野扭脸去看,见热伊扎正一脸疑惑地望着孟虎,而孟虎则微笑着道:“你不是说阿瓦克湖任是人还是牲口,下去都不会沉吗?咱们就去阿瓦克河上给准噶尔人跳大神去!”
众人皆不解其意,孟虎笑道:“我听说四瓦剌的蒙古鞑子多信喇嘛教,这准噶尔想必也是,咱们可以乘着天黑,到阿瓦克湖上装神弄鬼吓他们一吓,逼他们到这裏——”他一指塔尔隘口:“这地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咱们就在这裏把他们一网打尽!”<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注:居住在新疆北部的蒙古人,在元朝末年被分成四个“卫拉特”,明朝的官方文书称为“瓦剌”,而清朝的官方文书称为“厄鲁特”或“额鲁特”。孟虎等人依然忠于前朝,故尔使用“瓦剌”之说。而准噶尔的领袖噶尔丹,少年时曾在西藏做过喇嘛,所以这里姑且算是所有准噶尔人都信喇嘛教吧,其中有信萨满教的也未可知。"/>
众人都愣了愣,没想到孟虎想出这样一个古怪的主意。热伊扎问:“你怎么吃定了准噶尔人会朝阿瓦克湖这边来看我们装鬼?”
孟虎又在地图上点了点,道:“咱们派人去引他们呀,从这边的山坡上下去——他们一定料不到,咱们就先杀他一个措手不及,然后就一路引他们到阿瓦克湖边来,吓他们个半死——那时候,他们晓得咱们是从湖南边下去的,一定朝湖北边的隘口逃……”
“好极!”陈洛会赞道,“好极,看来今天咱们要在湖上唱大戏了,可不晓得,这喇嘛戏怎么唱哩!”
孟虎道:“咱们不晓得,那准噶尔人又哪只眼睛见过他们的神仙长得什么样子?反正是吓他们,这事叫二哥来计划最好不过了——”
众人一想,了缘和尚在投奔传灯会前云游四方,曾一度到过西藏,和黄教喇嘛切磋过武功,据说他当时以少林达摩拳独战黄教三大高手,还打成了平手,这喇嘛教到底有些什么玄妙,他总是略知一二的。
了缘和尚一向对自己力战黄教三大高手的事颇为得意,听孟虎说了,当即道:“呵呵,老衲的确晓得,管叫大家扮得像就是了。”说着,便交代赫雅去准备油脂、火把、乐器等物。
而这个时候,听得场子外一阵乱哄哄,大家看过去,正是吴水清、李明心和成安仁三人带着丹鹰来了,后面跟着阿勒部的一批少年战士以及哈萨克斯坦部族来的牧民,显然丹鹰对于不让自己攻打准噶尔一事,心存不服,而那些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人又极拥护她,所以一路进来场子,吵嚷不休。
待一行人走到近前,柳清野方看见丹鹰面色憔悴,知她夜里打马出来寻找自己,必定未合过眼。他愧疚更兼心疼,想要上去说两句话,但是丹鹰却一脸怒火地瞪着王春山等人喝道:“商量完了没有?”又转向热伊扎道:“热伊扎叔叔,你怎么也和他们一样罗唣?怎么还不去车勒沟打准噶尔人?”
热伊扎道:“呵,你这丫头果然和你阿爸一样,说风就是雨,毛躁得很!”
丹鹰道:“什么毛躁?见了敌人不去打,维吾尔的勇士可不是这样的!热伊扎叔叔,我是十三部族的盟主,你该听我的——我不要再在这裏啰哩巴嗦地商议,我只要杀了准噶尔人!”
热伊扎摇头道:“准噶尔人太多……”
“太多又怎么样?”丹鹰怒气冲冲道,“有多少咱们就杀多少,能杀多少杀多少,谁怕谁?”
“对,正是这样——”孟虎插话道,“咱们这就要去杀准噶尔人了,这是要打硬仗了,总得叫大家伙儿吃饱了再去吧?”
这一下,丹鹰愕然,没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