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勒沟之战和哈台城之战已过了两个月又三天的时候,人们总还记得那夜丹鹰在城楼誓师般的一鞭子——那一鞭子,把草原民族的命运一劈为二:被准噶尔欺侮的一半,丢进了茫茫黑夜里;而摧枯拉朽般一个城接一个城的收复的一半,就像太阳一样,振奋了维吾尔十三部族的每一个人。
这两个月里,先是和裕古萨部会合,根据俘虏准噶尔人的交代,铲平了赫德拉古城;然后又会集瓦格木部和夏萨克部,追歼赫德拉古城的残部至额尔奇沟,并顺势拿下昌台古城。到了热伊扎以丹鹰的名义招集十三部族大会时,北疆被准噶尔占领的维吾尔领地已经收复大半。不仅如此,维吾尔勇士所到之处,准噶尔人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留下粮食草料无数,足可供维吾尔十三部族一冬之用了;而传灯会的汉人朋友和年轻勇敢的丹鹰盟主,都成了草原上人人景仰的的英雄。
这一次的十三部族大会,在撒塔蒙部。从那里再往北,就是北疆重镇那克苏,一旦收复那克苏,按照孟虎的计划,就可以长驱直入,打到伊梨河谷——噶尔丹的老家。
撒塔蒙部的场子里,篝火熊熊冲天而上,十三部族勇士,一路上结识的哈萨克斯坦勇士,还有传灯会的义士,齐集一堂。高举葡萄美酒,在弹拨琴的乐声里,那首胭脂马的歌,在草原上空飘荡。
“莽草原,原上马,马背胭脂犹胜花;花映月,月照沙,沙里歌声念我家……”
他们都唱得欢快,可是柳清野听了,心中却免不了感伤——最初唱这首歌的摩勒,已经永远留在了车勒沟旁——只是,看到今天的丹鹰,今天的草原,他想,摩勒天上有知,也会一道唱这首歌的。
“你奶奶的!”成安仁说话改不了脏字,“丹鹰丫头,你现在真的像个盟主啦!俺佩服!不过有一条——俺还是喜欢车勒沟那样的,杀光了事,烧完干净——现在你打仗,怎么转了性了?杀得不痛快!”
丹鹰一笑道:“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啊?说什么呢?”成安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孟虎却立刻听出,这是《孙子兵法?谋攻篇》里的话,惊道:“丹鹰,你……”
丹鹰道:“孟叔叔,从前你叫我去学兵法,我都不乐意听,现在我是真知道了,打仗光靠勇敢是不行的。我现在天天都读你给的这本书呢,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还要一一请教。”
传灯会中人听丹鹰如此说话,皆微微讶异,但旋即又都颔首而笑。
成安仁道:“丹鹰丫头,你……你真是转了性了……不过,厉害……厉害!”他说着,又瞟了眼孟虎,道:“奶奶的,你这家伙,肚肠子曲里拐弯,居然……居然还有几分本事……俺以后,也听你的吧!”
众人都晓得他一向看不惯孟虎,但是此刻听他言语,十分恳切并无半点调侃之意,均想:这人虽然是个粗人,但是说一不二,顾得大局,是条好汉。
“不过——”成安仁话锋一转,“俺还是认为,丹鹰丫头她比你厉害——当时哈台城一战,要不是丹鹰叫大伙儿钻进地下河里,咱们还不知道要在外面受多少鸟气哩——姓孟的,你不爽利!”
众人一愕,随即都哈哈笑了起来,心道:这人还真是个有勇无谋的急性子!
笑了片刻,孟虎道:“丹鹰,我倒是一直想问你,你怎么晓得那水道容得你们进城去?若是水道狭窄,或者根本没有换气的空间,那不就满盘皆输了么?”
丹鹰道:“这就得谢谢老爹了,大家在挖水源的时候,我就问过他,老爹见多识广,他说挖半人深那就是挖半人深,所以他告诉我,水道一定是个地下石洞,我想也不会有假,就下去试试了。”
众人闻言,都把目光投到哈萨克斯坦老爹身上。老爹听乌坦翻译了丹鹰的话,呵呵笑道:“那还凑巧我说的没错了,老汉我六十年来在草原和戈壁上流浪,对这些古古怪怪的地底情形最是感兴趣了,地下暗河我见过不下百条,其实也只有不足半数是哈台城的情况呀。”
丹鹰道:“老爹,您怎么会喜欢地下的事物呢?咱们种地放牧,都是在地上呀。”
老爹捻须笑道:“丹鹰小姐你有所不知,其实老汉这一生,就是为了寻找一种从地下流出来的神秘黑泉水。”
“黑泉水?”众人从来都没听说过。乌坦更加问道:“老爹,这泉水要是黑的,那不是臭了吗?”
老爹微笑道:“这黑泉水的确有股腥臭之味,不过,它却是能当草料烧的,实在神奇之至!”
众人闻言皆惊:“什么?泉水能烧,这真是一件奇闻!”
老爹道:“大概就是六十年前吧,我放马在一处山坳里,迷了路。正是深秋季节,我冻得快要死了,正点些枯枝来取暖,却听‘蓬’的一声,旁边蹿出一团火焰来。我看见一小股黑色的泉水从地下喷涌出来,就是这黑泉水在燃烧啊——你别看这泉水其貌不扬,烧起来可比枯枝厉害多了——那一小股泉水燃起冲天火焰,直到第二天夜里才熄灭。”
众人对这等事情闻所未闻,都惊呆了。
老爹继续道:“我先还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可是后来在那山坳里见到了好几处黑泉水,都是一滩一滩的。我就把它们一一点着了,果然能燃烧很长时间哩。”
“这样看来,这黑泉水的确是个好东西!”热伊扎道,“倘若有个泉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咱们就可以用来点灯、烤火,再大的雪也冻不着咱们了!”
“不错。”孟虎也道,“我曾在宋人《梦溪笔谈》里读到过这种黑泉水,称为‘石油’,又称‘延川石液’,可以用来点灯,烧饭——我想也还可以用来打仗。”他说着,望向丹鹰道:“《火攻篇》你看了吧?如果能找到这样一个黑泉水的泉源,这次咱们攻打那克苏城的时候,只需把泉水引到城下,烧他个三天三夜,那城里的人就——”
“就都变了烤全羊了,哈哈!”成安仁插嘴。
众人不禁莞尔。
“那……老爹,您找到泉源了吗?”丹鹰问。
老爹摇摇头道:“我找了五十多年,从来没有找到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泉源,每次我找到的,都是一小摊,烧过之后就消失不见了。现在我老啦,再也找不动了。”
众人略略有些失望。老爹又道:“不过,找了五十多年,我肯定这黑泉水一定有泉源在咱们草原上,一定会找到的。到那时候,咱们草原就可以大放光彩啦!”
“不错,奶奶的,大放光彩!”成安仁灌了一大口酒,“等打完了准噶尔的那帮龟儿子,咱们就好好把这黑泉水找一找,到了草原大放光彩的时候,俺就在这裏住下不走了,讨一个像丹鹰丫头一样标致的维吾尔老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李明心道:“你要讨一个像丹鹰妹妹一样的老婆,那哪里能找到?除非就是丹鹰妹妹了,可是我师弟他还不答应哩!”
这话一出口,大伙儿都向柳清野看了过来,窘得他满面通红,只敢偷偷瞟一眼丹鹰。可丹鹰却大方得多,站起来说道:“现在你们说什么?不把准噶尔签到赶出草原去,就胡乱开玩笑么?”一席话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立时叫柳清野心裏的甜蜜消失殆尽。
“正是!”王春山突然道,“鞑虏不除,无以为家!成兄怎么忘了,咱们现在只是帮维吾尔朋友打准噶尔敌人,咱们自己的江山还在满清鞑子上铁蹄之下。如果找到黑泉水,草原固然大放光彩,而咱们也应该利用这黑泉水,一举歼灭富察康那老贼!和屠龙会、天地会的兄弟会合,光复我汉室正统!”
此语一出,满座愕然。传灯会众纷纷称是,而成安仁也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只是柳清野明快的心情立刻被阴影笼罩——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都忘记还有反清复明这档子事了,如今被王春山突然提醒,他禁不住偷眼看向曹梦生——两个月来,除了偶尔吩咐他保护丹鹰以外,曹梦生几乎就没有和柳清野说过话。师父终究还是不肯原谅我的,柳清野悲哀的想,我只有尽快帮丹鹰拿下那克苏城,然后立刻和各位前辈去鄯善杀了富察康……可是,杀了富察康之后呢?师父多半还是要逼我杀富察涛和李先生,进而或许还要联合维吾尔人光复故国……唉,草原大放光彩,那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了。
这个烦扰一时占领他心头,他便闷闷不乐起来,小伙子弹琴,姑娘们唱歌,甚至众人商议下一步攻打那克苏的战略,他都提不起精神来听。他只是心底一个劲儿地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帮丹鹰抗击准噶尔强盗,我就这样热心、这样拼命;可为什么,要我去杀那些占领我汉人大好河山的满清鞑子,我就惶惑不安?这两者不是一样的么?况且,中原万里山川,那还是我的祖国啊!我的爹娘都为这山川拼却了性命啊!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这样心绪烦乱地想着,当真苦闷不堪,正想要站起身来上村外的草场上走走,却忽听后面“的的的”一阵马蹄声,接着有一人声如洪钟,道:“请问这裏是撒塔蒙部么?传灯会的各位英雄是否在此?”
场子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众人都向那发话之人看去,见他是个剃头留辫子的中年汉子,难分满汉,后面还带了一胖一瘦两个青年,也都是同样打扮。
传灯会中人有些戒备地站起身来,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翻身下马,抱拳为礼道:“在下屠龙会锺锐,这两位是小徒。在下是奉了我们大当家之命,来拜见传灯会的各位英雄的。”
传灯会中人相互看了一眼,不敢轻信。这时却见成安仁大踏步走上前去,抓了锺锐的胳膊道:“奶奶的,原来是你小子,哥哥我找得你好苦!”
锺锐一愣,随即喜道:“哎呀,成大哥,你这两年没在道上发财,原来是入了传灯会了么?”
成安仁嘿嘿笑:“哪里哪里,哥哥是没福气,传灯会的英雄们看不上俺——倒是你,十几年不见你出来打家劫舍杀人放火了,原来是入了屠龙会。哥哥实在羡慕得紧!”
传灯会众人见成安仁和锺锐如此熟络,戒心去了大半,纷纷叫成安仁引见一下。成安仁就拉了那锺锐道:“这是俺当年在关里做土匪时候拜的把子,人称‘玉面李逵’的就是。”
玉面李逵这个绰号,传灯会众人包括柳清野在内都是晓得的。此人脾气火暴,疾恶如仇,正是和李逵一样的作风,但是年轻时脸如冠玉,颇为潇洒倜傥,所以大家就在他的绰号里加上“玉面”二字。这绰号叫得多了,便将他的姓名给忘记了。此时听成安仁说出来,众人纷纷上来见礼,道:“久仰久仰,原来是‘玉面李逵’!”
“什么‘玉面李逵’。”锺锐笑道,“这个绰号诸位英雄切莫再提,我姓锺的如今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半分‘玉面’?当真是浪得虚名了!”
“话不能这么讲呀!”成安仁道,“老弟你不是玉面,可你的板斧总不是浪得虚名吧?”
众人一看那锺锐背上,果然背了一对黑沉沉的板斧。人说“玉面李逵”的板斧与众不同,因为大凡使斧头的,都是仗着斧头沉重,威力无穷,而“玉面李逵”的板斧却又轻又薄,纯以招式凌厉取胜。如今一见,果不其然,知道这人必是那“玉面李逵”无疑。
王春山道:“未知锺大侠此次专程前来,贵会的翁大当家有何要事?”
两边谈话讲到这裏,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人都晓得是汉人自己有事,热伊扎、丹鹰等部族族长就叫大伙儿都散了,各自休息,他们几位族长自上撒塔蒙部乌那提族长的屋里去商议,留下传灯会的一干人等在场子里。
锺锐道:“我们大当家听说贵会打算刺杀富察康那狗贼,就一路从关内赶来相助。不想到了阿达勒尔才知道得知贵会中了鞑子的奸计。大当家四处打听诸位英雄的下落,都一直没有消息。直到两个多月前,在戈壁之上抓到了李云生那个大汉奸和富察涛这个小鞑子,才晓得诸位英雄来到了维吾尔部族里,这就一路找过来了。”
柳清野闻言一惊:富察涛和李先生已经落到了屠龙会的手中?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传灯会的人却俱是一喜。王春山道:“翁大侠抓了小鞑子和李云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说话间看了吴水清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似乎已和她相思多年的丈夫恩断义绝。
锺锐道:“正是。我们本打算以富察涛小贼的性命为要挟,逼他老子自刎,可是富察康这厮忒也没人性,居然不顾儿子的死活!不过,大当家想,光杀富察康一人,还是扳不倒鞑子的朝廷,咱们须得想法子让鞑子自己起了内讧,自相残杀,这才能一举将他们消灭。”
“翁大侠所言甚是。”孟虎沉吟道,“只是,要让鞑子起内讧谈何容易?富察老贼疑心病重,老奸巨滑,听说那个鞑子皇帝又是个少年老成,颇有心计的角色,要如何离间他们?”
锺锐道:“我们大当家也理会得这其中的难处,不过,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
众人齐问道:“什么机会?”
锺锐道:“富察老贼奉命来助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部族抗击准噶尔贵族,他迟迟不发兵进攻已经引起了鞑子皇帝的不满,怀疑他想勾结准噶尔,图谋自立。现在,富察老贼迫不得以,要派兵出战,但是他的一员大将克海已经被贵会的诸位英雄铲除,儿子虽然熟读兵书,但却落在我们屠龙会的手中,他的左膀右臂李云生也被我们擒获,现在他只有派了那个莽克善率军北来。这样一来,鄯善城中空虚,富察老贼成了孤家寡人……”
“所以,”孟虎道,“翁大侠的意思是,要大家乘此机会,杀了富察康,并且挟富察涛以威胁兵中将领,传出起兵造反的消息,然后引得鞑子皇帝乱了阵脚,御驾亲征,咱们就把这娃娃抓来,逼他禅让,还我汉人天下——未知孟某说的可对否?”
锺锐道:“久闻孟六当家足智多谋,果然深谋远虑。我们大当家正是这意思!”
王春山道:“这个计策的确高明。本来如若号召天下汉人起兵造反,难免死伤无数,现下叫鞑子自己打自己,咱们坐收渔人之利——未知翁大侠想要蔽会如何相助?”
锺锐道:“我们大当家言道,贵会的诸位英雄对鄯善城中情形已十分熟悉,刺杀富察老贼的事,还望贵会援手,而我们屠龙会的兄弟,就埋伏于莽克善的必经之路上,将这狗鞑子斩杀,防他回去坏事。”
王春山道:“如此甚好——只是那莽克善十分难缠,翁大侠须得小心——未知翁大侠决定何时动手?”
锺锐道:“在下自鄯善出发时,莽克善也刚好出发,只是大队行进较为缓慢,在下先他两三日到达。料想此时,莽克善就快走进咱们的埋伏圈里了,早则明日,尺则后日,一定将其斩杀。王大侠宜带领诸位英雄速速出发。”
“正是。”王春山点头道,“咱们明日同热伊扎族长他们说一声,就杀到鄯善去吧。”
“王大哥——”曹梦生忽然道,“那克苏还未拿下。”
王春山怔了怔,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克苏城……也不急在一时。况且现下维吾尔十三部族势不可当,拿下区区一个那克苏,也不缺咱们一份力。”
曹梦生道:“可是,既然已经到了那克苏城下,况且方才各部族长连咱们的任务都计划在内了,此时突然离去,岂非失信于人?如何是我辈侠义众人之所为?”
王春山皱了皱眉头,一时接不上话。曹梦生又道:“既然屠龙会的翁大侠已经带领各位英雄伏击莽克善,那么莽克善一死,只消屠龙会英雄把他的残部一网打尽,富察康也决计不会知晓此事。到时咱们拿下了那克苏城,再回转鄯善,取老贼狗命,不也无甚分别?”
王春山闻言,看了看锺锐,又望了望孟虎。孟虎道:“五哥说的也有道理。咱们帮维吾尔人收复失地、抗击准噶尔,他们对咱们汉人视为手足。倘若此番万一有个失手,不能叫鞑子皇帝和富察康的兵队斗个两败俱伤,咱们还可以借助维吾尔和哈萨克斯坦的力量。”
听了孟虎这一席话,王春山沉吟片刻,对锺锐道:“锺大侠,你以为如何?这维吾尔部族里,曾经有一位族长是我传灯会的兄弟,咱们答应了他女儿要杀尽准噶尔强盗,替这位兄弟报仇。眼下胜利指日可待,是否待拿下了那克苏城,再行转战鄯善?”
锺锐想了想,道:“正所谓‘通于九变之利者,知用兵矣’,大当家就是叫我便宜行事,何况孟六当家所言也极是。贵会的各位英雄近来在草原上助维吾尔人抗击准噶尔兵队,赫赫战功,鄙会的各位兄弟也都佩服得紧呀。”
众人皆客气道:“哪里哪里。”
锺锐道:“那么,锺某就派两个徒弟先行回去给屠龙会的兄弟报个信,倘若那边有什么变故,也好及时知晓。”
王春山点头:“如此,辛苦两位小兄弟了。”
一众人后来又谈了些什么,柳清野没有印象。只是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眼前时时出现富察涛那深深望向自己的眼眸:“国家的恩怨,放到天下苍生,就算不得恩怨。”富察涛总是在说这句话,可如今他却落入屠龙会的手中。
“国家的恩怨,放到天下苍生,就算不得恩怨。”这句话,初听来,柳清野是惊讶的,几乎立刻就深信的,可是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话也许永远实现不了——因为这世上,似乎除了富察涛和李先生以外,就没有人相信这句话了。就像柳清野,不能否认准噶尔人是苍生——或许,准噶尔人中也有几个富察涛一样的善良青年呢——可是,是强盗、是侵略者,就一定要被埋葬。所以,对待满清鞑子,大约也是一样的……唉,一样的么?富察涛就这样成为光复故国的一枚棋子么?
他翻个身坐起来,从窗缝里看着外面渐渐变圆的月亮。“也罢也罢,我想这些事做什么?”他想道,“不想这些,我也活了十八年,师父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自当听他的话报答他,摩勒对我有兄弟之义,我一定不能负他所托,而我对丹鹰之情,自是不必说的。富察涛曾经舍命救我,我决计不杀他。至于其他事,但听师父差遣就是!我柳清野本来胸无大志,但求无愧于心。”
正想着的时候,他隐隐听得外面有人说话,依稀是孟虎和王春山的声音。只听孟虎道:“大哥,我始终觉得这锺锐有点古怪。”
王春山道:“这是何以见得?”
孟虎道:“屠龙会的翁既海大侠武功高强,既然有本事擒住李云生,那就没必要忌惮莽克善了,何以要等莽克善出兵才动手?而且,如若莽克善都不在鄯善城内,他们屠龙会斩杀富察康岂非易如反掌?何必要千里迢迢来寻咱们帮助?”
王春山沉吟道:“的确有些古怪……不过,这富察康咱们迟早要除掉的,不管锺锐是否古怪。咱们拿下那克苏之后,就去鄯善。”
孟虎道:“富察康自然是要除掉的,锺锐所说的离间之计也是极妙的。只不过,我是担心,倘若这锺锐并非屠龙会的义士,而是鞑子的手下,那咱们贸然去鄯善岂不中了鞑子的奸计?”
王春山道:“哼,这些狗鞑子还能有什么奸计?咱们左右此时也不去鄯善,待到拿下那克苏,就带了十三部族的人马一同杀到鄯善去,管他有什么奸计,总是把这些狗鞑子一网打尽了就是。”
孟虎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是思索片刻,又没有出口,道:“这样也好,先拿下那克苏吧,只是这锺锐派了他两个徒弟回去,倘若他真是鞑子的奸细,这就麻烦了。”
王春山道:“那要如何是好?难道要把这两个人抓回来?”
孟虎道:“抓回来倒是打草惊蛇了,为今之计,当速速攻下那克苏,以免生变。”
王春山应道:“正是。”然后,突然喝了声:“谁?”
柳清野见他和孟虎两条人影同时向屋边扑了过去,显然是抓到了偷听之人。
“是我。”那人答道,是吴水清的声音,“你们三更半夜是不睡觉,在这裏唧咕什么?还疑心我也是鞑子的奸细么?”
王春山和孟虎皆是一愕。旋即听孟虎笑道:“四姐,你不是也三更半夜的没睡觉么?倒是担心大哥夜里着凉给他送衣服来么?”
吴水清啐了一口,道:“呸,你一把年纪了,怎么比明心这丫头还没正形?”
孟虎呵呵一笑,道:“哎哟,四姐嫌我讨厌了,那我只好告辞了——大哥,四姐,你们也别聊得太晚啊!”说吧,转身走了。
这时映在柳清野窗上的人影就只剩下了王春山和吴水清。柳清野从李明心处得知,王春山对吴水清颇有情谊,心想,这二位前辈多年来相互扶持,夜深了师伯还拿衣服来给王前辈披上,不知我老去的时候,是否能有丹鹰陪在身旁呢?
他猜这二人也许有什么体己的话要说,自己纵然无心听去终是不好,于是躺下用被子把头蒙住。可是却听外面忽然一阵响动,似乎是谁撞在了门上,然后就听王春山道:“四妹,你等等。”
吴水清道:“夜深了,我该回去了。大哥也要早些休息。”
王春山却道:“四妹,你……你变了……这十几年,咱们都是一路走过来的,为什么这两个月,你总是避着我呢?”
吴水清道:“大哥,你不是今晚多喝了几杯,就醉了吧?”
王春山道:“不,我清醒得很——四妹,我今天一定要问问你,究竟你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李云生那个混蛋……”
“大哥,你在说什么!”吴水清声音陡然一变,“怎么突然提到他……他这个汉奸……”
“你明知道……你明知道……”王春山有些激动,“以前他生死为卜,他在你心目里是大师兄,是英雄,我是不如他的,我也不和他争。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他已经投效了鞑子朝廷,是汉奸走狗,是咱们的敌人……你怎么还……”
“我怎么了?”吴水清道,“我又怎么了?我丈夫李云生他早已经死了,松桥书院一役时就死了——即使他没死,他的那些微末事迹也不能和大哥你十几年来全力驱除鞑虏、光复汉室相比啊!”
王春山沉默了片刻,道:“那……那四妹你……”
吴水清幽幽叹了口气,道:“大哥,你也说了,鞑虏不除、无以为家,你我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就这样吧。”说罢,丢下兀自发愣的王春山,转身去了。
柳清野在床上静静地又躺了半晌,方才听见外面王春山长叹一声,黯然离去。他这才慢慢的由被子里伸出头来,感觉月亮的清辉洒了满地——情之为物啊,饶是王春山半生叱咤,率领群雄,却到头来,清冷月夜,独自神伤。唉,丹鹰啊……丹鹰此刻怕是在思考攻打那克苏的事吧!
深夜的对话,再有没有人提起,无论是王春山和孟虎对锺锐的怀疑,还是王春山和吴水清不了了之的谈话,到了次日清早,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十三部族人马和传灯会众人按照原定的计划开赴那克苏城附近的加木塔沟。
加木塔沟形如木楔,近撒塔蒙部处狭窄,近那克苏城处宽阔,两边山峰陡峭,沟内崎岖难行。根据计划,十三部族中恰克图部等四个部族占领西北侧山梁;夏萨克部等三部族同着佳吉木所剩余的人员埋伏于东南侧山梁;撒塔蒙部、阿勒部和巴克海部径直打到那克苏城下,邀人出战并佯装败退,把准噶尔人引到加木塔沟中歼灭;瓦格木部、裕古萨部以及传灯会诸位乘准噶尔军队困于加木塔沟时,一举攻下那克苏城。
丹鹰、柳清野、成安仁、撒塔蒙部族长达禾亚以及巴克海部族长库尔勒率领五百勇士穿越加木塔沟,于黄昏十分到达那克苏城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外了望塔楼已然被遗弃,城楼上准噶尔士兵利箭在弦,显然是准备死守了。
一众人在离城百丈处扎寨,远远观望。
“奶奶的,这群胆小鬼!”成安仁啐道,“连个箭都不乐朝咱们放,看来是被咱们打怕了。”
达禾亚道:“打怕了反倒不好,他们一心关起门来死守,这裏又不比哈台城,咱们可没那么容易打进去——况且,那克苏为准噶尔占领已久,粮草、水源、兵马都很充足,他们也不怕咱们围城。”
“那……那要怎么着?”成安仁道,“总不能他们不打,咱们就跑吧?”
“咱们又不是来遛马的!”丹鹰道,“他们既然怕了,咱们就继续吓唬他们,叫他们知道,死守一定会被咱们攻下来,他们说不定就会出战了。”
众人不解地看了丹鹰一眼,而丹鹰却抬头看了看天色。其时日落月升,一轮明月挂在那克苏城楼之上,而天空的西北角却乌云密布,看来这一夜多半有一场大雨。
成安仁急了,道:“丹鹰丫头,你倒是说话呀!要打,咱们这就冲上去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