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路上,刘聪搂着我,我依在他的胸前,神思恍惚。
他问:“你哭了?司马颖对你说了什么?”
他的声音犹如秋天的长空,天高云淡,平静得令人起疑。我应道:“他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从头至尾都是利用我,他还说我蠢……”
“他竟然这么说你!”他语声骤然冷寒,攥紧拳头,青筋凸现。
“我是不是很蠢?”我仰脸看他,可怜而悲伤地问,“告诉我,是不是?”
“我的容儿怎么会蠢?”刘聪为我拭泪,举止轻柔而疼惜,“你是世上最聪慧、最机敏的女子。”
我轻轻一笑,靠在他的肩头。如果我是世上最聪慧、最机敏的女子,就不会深陷他的魔爪而无力自救。
说这些话给他听,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让他不再怀疑,以此善待司马颖。
可是,司马颖为什么对我说那些决绝的话?
想起以往和他的种种,想起那点点滴滴的甜蜜与痛楚,忽然发现,他说那番话,是有目的的。
那年,他被废去皇储之位,以王还第,我跟随他回封国;在途中发生了很多事,他故意说一些决绝的话,做一些冷酷的事,让我生气,然后丢下我……这次,他的目的是不是和那次一样?
他说从未喜欢过我、只是利用我,说我愚蠢、下贱,或许是不想我为了救他而筹谋,他要我一心跟着刘聪,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设法救他。或许,他觉得,只要刘聪爱我、呵护我,他就放心了。
司马颖,是这样的吗?
可是,我又怎能让你过着囚徒的日子?
我会设法救他,即使很艰难,我也要试一试。而首要的,就是不能让刘聪起疑,还必须让他相信,我乖乖地留在他身边,死心塌地。
冬寒来袭,寒风呼啸,长空阴霾,难得有阳光普照的日子。府中的碧树落光了叶子,地上的落叶也被扫走,满苑萧疏、满目萧瑟。
刘聪给我备了过冬的冬衣,棉袍,貂裘,鹤氅,各种各样的皮毛制成的裘衣挂满了寝房。
偶尔,我劝他去大夫人那边走走,他会说,依兰不及我温柔,去了也没意思。
这夜,他很晚才回来,我在被窝里瑟瑟发抖,总是睡不暖和。
他脱了衣服上床,将我揽进怀中,“怎么这么凉?”
“好冷。”我缩在他怀中轻颤。
“还冷吗?”他怜惜地拥紧我。
“好些了。”他的怀抱永远是温热的,我轻触他的唇角,“虽然你已有几个孩子,但我想为你生养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
“好。”刘聪眉开眼笑。
我翻身趴在他身上,他错愕道:“现在?”
我嗔怒,“不然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沉声笑起来,愉悦的笑声好像驱散了冬夜的寒冷。
刘聪在寝房中安置了一口大火盆,房中就暖和一些了。
这日,我歪在床头看书,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双手有些痒,挠了一下,又开始痒,如此反覆。不久,身上也开始痒起来,难以忍受。由于穿得衣袍太多太厚,根本挠不到,我痒得难受死了,让春梅去叫大夫。
脱了衣袍,只剩下贴身的中单,我躲在被窝里挠着,很快就挠破了肌肤,微微渗血。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在房中燃火的关系?
专门为王宫和王室子弟诊治的大夫来了,诊脉察看后,大夫说可能是我误食不干净的膳食而致病,服两日汤药就会没事。
可是,服了这个大夫所开的汤药,痒症非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痒,奇痒无比。
春梅急得手足无措,“这可怎么办?小夫人的胳膊都出血了,再这么下去,那不就全身都……”
秋月寻思道:“那汤药怎么就没用呢?会不会是大夫断错症?”
“怎么办?小夫人肌肤胜雪,可不能因为这痒症而毁了呀。”春梅焦急道,“王子怎么还不回来呢?”
“眼下也只能等王子回来了。”秋月一脸凝重,“要不奴婢去找别的大夫来瞧瞧?”
“等王子回来再说吧。”
可是,真的很难受,全身痒得难受至极,肌肤还丝丝的辣痛,我快被逼疯了。
不久,刘聪匆匆赶回来,扑到床前,“怎么了?全身很痒?”
我点点头,想用劲挠,却又不能挠。那种痒,好像是在骨血中秘密滑行,挠也挠不到。
春梅说大夫来看过了,但是那汤药不管用,反而越来越痒。
当即,他派人去请别的大夫来。然后,他用拳头的指关节上下蹭着我的身,缓解我身上的痒。
“再忍一忍,大夫很快就来了。”他担忧道,满目疼惜。
“很痒……”我欲哭无泪。
他想抱我,可我不让他抱,以免把痒症传给他。
我可怜兮兮地瞅着他,“我会不会死……”
刘聪陡然抱紧我,死紧死紧的,“不会的,你怎么会死!”
另外一个大夫来了,听脉,察看我的症状,之后,大夫道:“四王子,夫人的痒症或许是误食不干净的膳食,或许是碰到了什么脏物,小人开个方子,夫人按时服药,三日就能好。”
“当真?”刘聪将信将疑,“方才大夫也是这么说,可是喝了一碗汤药,痒症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如果今夜一直这么痒,那不是全身都抓烂了?”
“小人开的药方是内服外洗,四王子现在就派人取药,然后煎水沐浴,痒症就能缓解;再喝一碗汤药,今夜就能安睡。”大夫言之凿凿,分外淡定。
“果真如你所说药到病除,重重有赏。”刘聪欣喜道,“大夫快快开药方。”
大夫立即在案上写药方,写好后交给春梅和秋月去取药、煎药。接着,大夫走过来,手中用布拿着那本我今日在看的书,“四王子,请问夫人今日是否在看这本书?”
我颔首,“大夫,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道:“这本书的封面和封底涂了一种毒粉,此种毒粉可致全身发痒,好比夫人这般,奇痒无比。”
刘聪面色剧变,“此话当真?”
大夫捋着白须道:“小人行医救人,岂会信口雌黄?”
我看向刘聪,他面色铁青,那双黑眸落满了冰雪,寒气逼人。
那本书是从他的书房拿来的,此前一定被人暗中抹了毒粉,我拿着看,必定手沾毒粉,就此痒症发作。
是谁要我痒痛难当、遭受此等折磨?
我知道是谁害我,可是我不说,刘聪也会猜到是谁做的手脚,只是没有揭穿那人的诡计。
扪心自问,我的内心,是否希望害我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霸占了她的夫君,她让我遭受如此折磨,也算扯平了吧。
只是,我不知道刘聪有没有警告她,或者是不了了之?
三日后,痒症好了,抓破的肌肤也慢慢恢复原先的光滑。春梅、秋月服侍我沐浴的时候,会对我说複原的情况,好让我安心。
其实,身上留下疤痕,或是瑕疵,又有什么要紧?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这件事后,刘聪再也没有去过大夫人的寝房,在府中碰见,也不看她一眼,当她是陌路人。
呼延依兰必定恨死我了。
十一月,长空沉重,北风呼啸如万马奔腾,飞雪纷纷似撒鹅毛。
连日来的大雪将整个天地变成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毫无杂物,一尘不染。府苑白雪皑皑,虬枝上堆满了雪球,晶莹可爱。
这日,落雪停了,我和春梅、秋月在屋前堆雪人。
巨大的雪人即将成形,春梅说去找两颗黑珠子当做雪人的眼睛,秋月说去找东西当做雪人的嘴唇,一溜烟的就没影了。
不经意地抬头,我看见一人踏雪而来,身如高峰,外披鹤氅,步履轻捷,那张黧黑的脸孔点缀着雪花般的微笑,黑眸点染着幸福。
我随手抓起一颗雪球,待他走近,使劲地扔过去,雪球正好击中他的胸口。
那个雪球滚落在地,雪霰四散,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刘聪被击中,当即从地上捡起一团雪球,朝我扔来。
以他精湛的射术,扔中我是轻而易举之事,我被他扔中了,赶紧捡雪球反击,可是他闪得很快,我扔不中他,只有挨打的份。后来,我忙着闪避他的雪球,无法反击,索性朝他走去,委屈地喊:“王子欺负人,你男人大丈夫,就不能让一下弱女子吗?”
“好,我让你一次。”他摇头失笑,“这雪球给你。”
“你站着不要动。”我接过雪球,往后退几步,往他的胸膛用劲地扔过去。
他果真一动不动,雪球击中他,他愉悦地大笑,“轮到我了,你别跑。”
我连忙跑开,刘聪追来,我慌了神,看不清地面,脚下一滑,跌坐在雪地上。
他赶上来,扶我坐起来,“有没有摔伤?哪里疼?”
手中抓起一把雪,我出其不意地往他脸上抹去,抹他一整脸,哈哈大笑。
“好啊,你使诈。”他佯装生气,抹去脸上的雪,“看我打你。”
“兵不厌诈。”我嘿嘿一笑,爬起来逃命。
刘聪眼疾手快地拽住我,我立足不稳,扑在他身上,他跌坐在地,我们便相拥在一起。
我气喘吁吁地说道:“男人不能打女人。”
他用鹤氅裹着我,不让我着凉,“不能打,那就咬你。”
眸色暗沉下来,他叼住我的唇,柔柔地吻着,冷凉的唇霎时变得火热。
我陷落在他的怀中,微眯着眼,不远处的墙角出现了一抹亮色。
冰天雪地中唯有那抹异色尤其刺眼,一袭枣红大氅,一张冰寒无温的脸,一双美丽冷酷的眸。
那是呼延依兰。
夫君被抢走、被霸占,呼延依兰会甘心吗?
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出招对付我、整治我,然而,府中风平浪静,她过她孤身一人的日子,我过我恩爱缠绵的侍妾生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营救司马颖不能急于一时,我有的是时间,慢慢筹划,等待良机。
忽有一日,孙瑜求见,说有要紧事对我说。
若非要紧事,我不会见她,因为我不想让刘聪起疑。
春梅和秋月被我支开,我站在书案后,打量着她。这寒天里,她的衣袍很单薄,显得羸弱可怜,脸容苍白如月下聚雪,唇色也发白,额角垂下一些散乱的鬓发,更显得落魄。
过了片刻,我问:“有什么要紧事?”
“容姐姐,这天寒地冻的,我听说王爷吃不饱、穿不暖,就连就寝的棉被都很单薄,王爷染了风寒,咳得厉害。刘聪没请大夫为王爷诊治,如此下去,王爷会熬不住的。”她眉尖紧蹙,忧心忡忡道,“王爷被囚已经成为事实,无法改变,刘聪宠爱你,只要你求求他,王爷就能好过一些,至少可以医治王爷的风寒症。”
“王爷当真染了风寒?”我心惊,没想到刘聪没有命人善待司马颖。
“是啊,我和厨灶间的大婶有点交情,她负责为王爷做膳食,看守王爷的守衞对大婶说,王爷染了风寒,做一些清淡的膳食就行。接着,我托那位大婶打听王爷的近况,这才知道王爷根本吃不饱、穿不暖。”她愁苦道,悲伤难抑,几乎快哭了,“容姐姐,此事千真万确,我没有骗你。”
从孙瑜的神色看来,此事不像有假;再者,她也没有必要骗我,她关心司马颖才会来求我,从而让司马颖好过一些。
可是,假如我为了司马颖求情,刘聪一定会生气,这些日子我辛苦经营的一切,就毁之一旦。我还惦记着司马颖,甚至为他求情,刘聪会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