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胭脂染帝业 端木摇 5629 字 1个月前

刘聪、刘曜离开汉都,率军出征,此后,我在汉国王宫的日子真正的安静了。

平时只有蒹葭、苍苍陪着我,偶尔到流云轩附近走走,仅此而已。汉王刘渊只是给我一个名分,未曾来过流云轩,呼延王后和张夫人也就不会视我为眼中钉,因此,这一后、一夫人与我不相往来。

起初还担心刘和会有所行动,一个月来,流云轩人迹罕至,我的防备之心慢慢松懈。

听闻刘乂训练了一个歌姬,唱曲为汉王解闷。

这日,我随处走走,听见了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琴声与歌声,音律和唱词都很熟悉。

是那曲《相思》。

循着歌声找去,我看见,小亭中一个男子优雅地抚琴,一个女子轻盈而立,启口而唱。

“是六王子。”蒹葭提醒道。

“这曲子真动听。”苍苍赞叹道。

我走过去,站在小亭外听这曲子。刘乂看见我,朝我一笑,继续抚琴。那歌姬淡淡看我一眼,兀自唱着。

歌姬容貌清秀,淡淡匀妆,胜在年轻,别有清新淡雅的韵致。其所穿也是清雅的淡绿色袍服,犹如墙角一朵随风摇曳的兰花,亭亭玉立,引颈而唱。

那熟悉的曲词经她唱出来,空灵清澈如天籁之音,又别有一番风韵缠绵的韵味,缭绕在半空中,经久不散,令人神清气爽、烦忧顿消。

她将此曲的内涵与意境都唱出来,不知道刘乂从哪里找来的歌姬。

一曲唱毕,歌声歇,琴音止,我拊掌,“好曲,好琴,妙音佳韵。”

“母亲过奖了。”刘乂站起身,含笑介绍,“兮兮,这是单夫人;母亲,这是兮兮。”

“夫人。”兮兮淡淡一礼,颇为冷傲。

我笑一笑,“乂儿,我有事跟你说。”

刘乂让兮兮先退下,“母亲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孩儿。”

我道:“也没什么,这曲《相思》,是你作词的?”

他一愣,随而笑道:“《相思》并非孩儿所作。”

“不是你?那是谁?”我诧异,刘曜不是说,是刘乂所作吗?

“是五哥。”他摇头失笑。

“将军?”我更不解了,为什么刘曜要假称是刘乂作词?

刘乂解释道:“母亲,五哥作这曲《相思》,是为母亲而作,向母亲表情达意,以表相思。”

刘曜何必说是刘乂所作?这曲《相思》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刘乂好像也明白了其中关键,笑道:“五哥不想让母亲知道这曲《相思》是他所作,想必是不想母亲心中有负担吧。五哥在儿女私情上,不像四哥那么坦率直接。”

我还是不太明白,刘曜也对我表明过心迹,还霸道地吻我,不像那种隐藏心事、羞于表露心迹的人,作一曲词怎么就不敢让我知道是他作的?这不像他的行事作风。

难道,他不想让刘聪知道他这招?也不想让刘聪知道他和刘乂亲厚?

“孩儿无意间看见五哥这首《相思》,觉得很适合弹唱,就强行要来谱曲。”刘乂玉致的眉宇凝着温润的笑,“没想到唱出来真的很动听,过几日,孩儿就让兮兮唱给父王听。”

“你年纪轻轻就会谱曲,堪称当世神童。”

“母亲过誉了,孩儿哪里是什么神童。孩儿平日里舞刀弄剑,烦了就抚琴谱曲,假如父王让孩儿带兵出征,我才不屑吟诗弄月呢。”他皱眉道,腮帮子鼓鼓的,显然很不满汉王不让他出征。

“等你再大一点,就可以带兵出征了。”我宽慰道,“对了,你会弹奏《越人歌》吗?”

“会,母亲想听?”

我点点头,刘乂坐下来,修长的十指抚按冷弦,熟悉的音律流泻而出……

我拿起腰间佩戴的青碧玉玦,细细抚摸,母亲,我应该何去何从?

回到流云轩,蒹葭沏了一杯茶,苍苍带着一个身穿粗布衣袍的中年妇人进来,道:“夫人,她在王后那边掌事,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奴婢见她鬼鬼祟祟的,就问她什么事,她说要见你。”

这妇人低着头,并非鬼鬼祟祟的样子,反而淡定得很。

“抬起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见我?”我缓声问道。

“奴婢有要紧事向夫人禀报,还请夫人……”妇人微微抬头,双目闪烁,示意我屏退左右。

“你们先下去吧。”

蒹葭、苍苍不情愿地退下,妇人上前三步,如狼似虎地盯着我,像要吞了我似的,我骇然一跳,略微往后仰,“你做什么?”

妇人狂喜地笑,“你是小姐……奴婢认出来了,你真的是容儿……”

我更惊骇了,这妇人竟然叫得出我的名,她究竟是谁?

仔细一瞧,虽然她年过四十,脸上细纹如麻,气色不佳,但这张脸,好像有点似曾相识……

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你不认得奴婢了?奴婢是小晴,是你母亲的陪嫁丫鬟。”

小晴?晴姑姑?她真的是晴姑姑?

虽然她和当年的晴姑姑有几分相似,但是,时隔多年,我不敢断定她就是晴姑姑。

她说了几件母亲和我的事,我才确定,她就是母亲的陪嫁丫鬟,小晴。

我抱住她,相拥而泣。

原来,自从母亲过世后,父亲担心她说出母亲去世的真相,就赶她出府,怪不得当年她突然失踪了。

她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被人贩子抓了,卖到洛阳,被刘渊的发妻呼延氏买入府。由于她生了一双巧手,精于女红和羹汤,呼延氏就留她在身边伺候,虽然她在下人中的地位不是很高,但是这些年来,呼延氏跟随刘渊去哪里,都带着她。如今,她为呼延王后掌管衣物和膳食,也算有头有脸。

我进王宫这几个月,晴姑姑见过我几次,但是没认出来,因为当年她离开泰山羊府时,我还那么小,到如今,容貌变了很多。她认出我,是因为那曲《越人歌》和那枚玉玦。

“刚才奴婢经过那里,听见你和六王子在小亭中谈话。六王子弹奏《越人歌》,你呆呆地看着那枚玉玦,奴婢才敢确定,你就是小姐。”晴姑姑涕泪交加,不停地抹泪,“没想到奴婢此生还能见到小姐……”

“晴姑姑,我们在此相遇,是好事。”我也是悲喜交加。

“对对,是好事,应该高兴。”她引袖拭泪,嗓音微哑,“小姐,奴婢听闻你当了皇后,怎么会在汉国?怎么又变成单夫人?”

“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慢慢告诉你。晴姑姑,你应该知道母亲的事,你告诉我,母亲嫁入羊府之前,是不是心有所属?那人是不是司马衷的父皇,武帝司马炎?”我拿出那枚玉玦,“这枚玉玦,是不是武帝送给母亲的?”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瞒你了。对,夫人和武帝一见锺情,后来嫁入羊府,饱受凌虐,悲惨一生。”晴姑姑重重地叹气。

那年,母亲是孙家的掌上明珠,姿容清美,以擅奏秦琵琶名动洛阳,才貌俱佳,上门提亲的人多不胜数。姥姥最疼爱母亲,说一定要给母亲找一门好姻缘。后来,母亲出城踏青,偶遇司马炎。虽然他已届中年,但其不俗的谈吐、雍容的气度、惊世的才华,让母亲印象深刻。过了半个月,母亲游河时再次和他相遇,为他温润而略带霸气的言行、气度倾倒。这次,他听母亲弹奏秦琵琶,一曲《越人歌》让他神魂颠倒,一曲定情。

过了几日,武帝捎信到孙府,让母亲去华林园与他相会。母亲战战兢兢地来到华林园,隐隐猜到他的身份。他亲口对母亲说,他就是当今天子。

母亲想不到,倾心的男子竟然是天子,司马炎。

他要把母亲接进宫,许诺给她应有的名分、地位,可是,母亲犹豫了,委婉地说考虑三日。

后来,他们相约见面数次,母亲终究拒绝进宫当他的妃嫔。

“夫人是这么对武帝说的:我知道,我无法拒绝你的旨意,可是,我可以拒绝你的爱。”晴姑姑嘘唏道,“陛下,我从未想过进宫为妃,因为,我不希望自己守在门前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地等你,不希望自己和别的妃嫔争宠而改变了我对陛下的真心、真情,更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被陛下厌恶、废弃;陛下,若有一日,陛下待我就像那些妃嫔一样,可有可无,有宠我爱,我情何以堪?就让我在心中默默地爱陛下,让这份情永远不变。”

武帝真心爱母亲,没有强迫母亲进宫。大半年后,母亲嫁给父亲,将心爱的男子藏在心底,默默守护那段情,无视夫君的讨好与付出,这才招惹了父亲的怀疑与怨怒。

我明白母亲的所思所想,即使已经嫁人为妻、身不由己,也要守住最初的那份情。

也许,我执着于司马颖,是传承于母亲的秉性,也因为那秦琵琶和《越人歌》,将司马颖、母亲和我紧紧联系在一起。除了司马颖,我不会再爱别人,不想再爱别人。

“父亲凌虐母亲多年,这是为什么?父亲说,后来母亲和武帝私会,还做出苟且之事,是真的吗?”

“根本没有这回事,他胡说八道!”晴姑姑义愤填膺道,“夫人嫁入羊府后,就没再见过武帝,夫人也不是那种轻贱女子。”

“可是父亲为什么那么说?而且父亲也发现了蛛丝马迹……”虽然她极力否认,但我想知道真相。

“都这么多年了,就不必再提了,奴婢还有要事,奴婢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她不想再说,急忙转身走人。

我拽住她,“晴姑姑,这件事困扰我多年,我一定要知道真相,你告诉我,我求你了。”

晴姑姑拂开我的手,“小姐,改日再说吧,我真的有要事再身,不能多待。”

我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远,心想,母亲与武帝私通一事,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接下来几日,我特意去找晴姑姑,她故意躲着我,显然是怕我逼问她。

我假称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她真的来看我,忧切地问我病情,摸我的额头。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坐起身,死也不松手,“晴姑姑,我求求你,告诉我真相,否则,我寝食难安。你不担心我因此而憔悴吗?”

她叹气,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得道:“好吧,奴婢就告诉你。夫人没有和武帝见面,只是……”

父亲怀疑母亲与人私通,其实,母亲被同族的一个叔叔强|暴了。

那个族叔不务正业,风流好色,早就看上母亲的美色,趁母亲孤身一人,就把她打晕,把她拖到隐蔽之地……母亲不敢声张,忍气吞声,后来,那族叔又强|暴她一次,她决定自尽,晴姑姑多番苦劝才阻止了她。再想到我还小,母亲才打消了自尽的念头。

几日后,那族叔又想施暴,被爷爷撞见,母亲才虎口脱险。爷爷和母亲长谈两个时辰,对母亲说这是家门不幸,家丑不可外扬,为了羊家的清誉和名声,要母亲不要声张,也不要对父亲说。爷爷保证,那族叔不会再出现。

果然,那个族叔再没出现过,据说是被逐出府了。

真相是这般丑陋,令人难以承受。

母亲,你所受的羞辱和苦难,容儿感同身受;母亲,为了羊家,为了父亲和容儿的名誉,你忍气吞声,甚至忍受父亲的打骂、欺凌那么多年,也没有说出真相,母亲,为什么这么傻?

“为了保住羊家的名声,老爷牺牲了夫人,让夫人吃尽苦头,从未过过一天好日子,最后不得善终。”晴姑姑气愤道,“羊家没一个好人,羊家人都该死!”

“羊家人都死光了,就剩我了吧。”

“他们都该死!”她咬牙切齿,“当年夫人真不该嫁给羊玄之,进宫还比嫁给他强。夫人被那禽兽强|暴,居然还觉得对不起你父亲,觉得是自己的错,愧为人妇,心甘情愿地承受他的打骂、凌虐。”

“母亲太傻了。”如果是我,我一定不会像母亲那样。

“夫人生了你之后,发觉你父亲对夫人不满,开始疑神疑鬼,就决定对你父亲好一点,没想到遇上了那禽兽。咳,这都是造孽……”晴姑姑的眼眸含着泪光,气愤与悲伤交织在一起。

“晴姑姑,谢谢你告诉我真相。”

她拍拍我的手,“你没事就好,夫人过世多年,你别想太多了。”

我让苍苍送她出去,接着歪在床头,握着玉玦,想着母亲的音容笑貌、母亲弹奏的《越人歌》。

母亲,为了武帝、为了夫君,付出生命和短暂的一生,值得吗?

想过偷偷去看望司马颖,左思右想,还是算了,只要他安然无恙,我也放心了。

也想过不如想法子逃出王宫、逃出汉国,可是,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我如何逃出去?再者,如果要逃,也要和司马颖一起走,我不知道司马颖的别苑在哪里,即使有法子逃出去也无济于事。

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安心住着,静待良机。

日复一日,在汉国王宫的日子很无趣,幸好有蒹葭和苍苍相伴,有刘乂相伴。

刘乂带我出宫几次,在城中逛逛,去野外看看风光,更多的时候,他在宫中教我抚琴,弹那曲《越人歌》。

入夜后,晴姑姑一有空就来到流云轩,与我谈心、闲聊。她时而说起这些年的经历,时而说起各位王子的轶事,时而说起呼延王后和张夫人的明争暗斗。从她的言辞中可以听出,呼延王后和张夫人争宠相当厉害,不过目前为止,势均力敌。近一两年,刘聪在汉国、军中的威望渐隆,大王子刘和的地位受到威胁。呼延王后和张夫人的争宠,也变成了争夺储君之位。

有人,就有斗争,无论是大晋,还是汉国,争权夺势,权位之争,都是必然。

不久,传来消息,刘聪进攻河东,败绩。

刘琨努力经营并州,更离间收降刘渊部下杂虏,汉国攻占并州北部的计划受阻。刘渊听从侍中部下建议,派兵进攻其他州郡,南侵进据长安和洛阳。

永嘉二年(公元308年)七月,刘渊亲征河东。

刘渊王驾亲征,刘王子刘乂监国,总理国政,呼延王后和张夫人牵挂夫君、紧张战事,倒是相安无事。

九月,汉国迁都蒲子,令河东郡、平阳郡下属各县全部投降,同时派刘聪等大将南攻太行、赵、魏等地。

在迁都的途中,我也想过伺机逃跑,但是,司马颖并没有和王室内眷同行。我向刘乂打探过,司马颖延后几日上路,他已经安排妥当,不会有丝毫闪失。

迁都一事,所耗的人力、物力非比寻常,抵达蒲子,整整闹腾了三日,才收拾好随身之物和其他用物。

刘聪和刘曜回国述职,待了三日才又出征。

这日,他们觐见刘渊,我一边饮茶一边等他们来,可惜他们没有来,直到入夜,刘聪才现身。

他站在我面前,脸上已经没有昼夜赶路的风尘与倦色,神采奕奕。

然后,他拥我入怀,低沉的嗓音有一种销魂之感,“容儿,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大半年,日日夜夜,我被那种熬人的相思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王子比以往更有气度了,怎么会不成人样?”我挣开一些,含笑道。

“真的吗?”刘聪欣喜道。

我点头,这几个月的戎马生涯,为他添了三分将帅的意气和属于沙场的冷厉、铁血。

他拉着我坐在床沿,兴致高昂地问:“容儿,可有想我?”

我笑着反问:“王子觉得呢?”

他笑了笑,一眨不眨地凝视我,没有追问。

我禁不住他灼热的目光,不自在地挣开手,低下头。

“虽然眼下我还没立下战功,但我会努力,反败为胜,容儿,相信我。”刘聪紧握我的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王子当以国事、军务为重。”

“嗯,我要让父王对我刮目相看,以战功在汉国立足。”他激昂道,接着从怀中取出一件饰物,“对了,我偶然得到一枚珍稀石片,这石片晶莹闪光,仿若玉石那般光芒闪烁,堪称珍奇。于是,我找玉匠把这枚石片雕成一条手链,你看看喜欢与否?”

这条石链并非普通的手链,形式怪异、反覆,最大的那枚兰花形石片光滑如镜,在烛影下闪着清光,其余切割成小小的石片也散发出莹光,互相辉映,光芒流转,令人惊羡。

他笑道:“我为你戴上。”

小圆圈戴在中指,大圆圈戴在手腕上,中间以链子相连,那枚兰花石片正好依附在手背上,璀璨夺目,样式奇特而漂亮。

刘聪握着我的四指,笑望着我,“很美,喜欢吗?”

我点点头,“谢谢。”

如果我拒绝接受这条石链,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以为我拒绝他的情?

既然我还要寄人篱下,又何必激怒他?

“这条石链就叫做兰花链,你觉得好吗?”

“好呀,很好听。”我笑道。

“兰花链戴在你手上,锁住你这只手,希望能锁住你的心。”他狡诈一笑。

这就是他送我兰花链的真正目的?

刘聪揽过我,让我靠在他的肩头,我故意打了一个喷嚏,想借此起身去添衣,没想到他抱紧我,勾起我的下颌,轻吻我的唇。我呆了一下,也许他见我没有抗拒,就加深了这个吻。

烛火摇曳,秋冷渐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