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派去的人回来禀报,在我住过的弘训宫找不到碧浅。
我不得不揣测,刘曜会不会早在几日前就派人带走碧浅?倘若果真如此,她一定在刘曜军中。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去向他要人?
石勒瞧出我的心思,道:“我派人去始安王军中打探一下,军中是否有女子。”
这样也好,先探探虚实。
两日后,探子回报,刘曜军中的确有一个女子,只是无法确认身份。
石勒问我怎么办,我说,我先想想。
刘曜大军攻入洛阳,纵兵抢掠,杀王公、百官等三万人,宫中仅剩的财宝和富室的珍藏被劫掠一口;而且,他下令纵火焚毁宫阙、坊市,将繁华的洛阳烧成一座空城。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杀那么多人、烧毁洛阳?
石勒说,晋帝已被汉军抓了,宫中一众后妃、宫女也被抓了,沦为将士侍妾、军妓。
心下沉重。
这日,石勒离营,和刘曜、刘粲等汉军主帅商讨各种事宜,我假称前往小溪浣衣,让那两个奉命保护我的小兵在营地等我。他们不疑有诈,就让我去了。
我收好青碧玉玦和玉刀,孤身独行。
走在似曾熟悉的街衢,往昔的繁华不复存在,锦绣风流付之一炬,只剩断井颓垣、焦梁枯木,目光所到之处皆荒芜。街角有少妇坐在地上抱着小儿,目光呆滞,也有老人望着空空如也的家院伤心地抹泪……劫后余生的人看着已死的亲人、被毁的家园,满目荒凉,悲痛得涕泪交加。
这个盛夏,洛阳城没有明媚的日光,没有当空的骄阳,只有阴霾的天空、汉军的铁蹄、刀枪与逼近的死亡。
一个身穿甲胄的小将朝我走来,站在我面前,我看着他似曾相识的眉目,想着他究竟是谁。
“姑娘请随我来。”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却瞧不出恶意。
“你是始安王的亲衞?”我惊诧,这人眼力真好,竟然认得出女扮男装的我。
他颔首,如此正好,我跟着他就能找到刘曜。
刘曜暂住在一户小苑,这亲衞让我在他的房中稍候,说他正和河内王等人商议要事。
一个时辰后,刘曜终于来见我。我站起身,他站在门口,眉宇平静得异乎寻常,不露喜怒。
为了碧浅,我决定来见他,因为,她已经为我吃了不少苦,我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将军以为看见鬼了吗?”我走过去,柔和地笑。
“容儿……”刘曜伸出长臂,缓缓地拥我入怀。
这个拥抱,越来越紧迫、炙热,我感受到他胸膛的坚硬与热度、思念与深情。
他的身上没有甲胄,只着一袭轻袍,面硬如铁,白眉如剑,还是那个气魄慑人的刘曜。
良久,他松开我,脸上洋溢着一种深沉的欢喜,“我就知道,你没死,只是离开了平阳。”
我温和地笑,“这大半年,我在江南。”
“为什么回来?”他关上房门,铁臂圈着我整个身子。
“因为,有些人,我放不下。”这句模棱两可的话,随便他怎么想。
“你担心碧浅?”
“我找不到她,她在你这裏吗?”
刘曜颔首,“你放心,她很好。”
我柔声款款,“和碧浅分开好些年了,我想见见她。”
他凝视我,目色迷醉,“稍后我让人带你去见她,容儿,我很高兴,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话音未落,他慢慢俯唇,仿佛在试探我的回应。我闭上眼,不出意料的,他吻我的唇,却只是浅尝辄止。
碧浅被软禁在一间房中,由陈永亲自看守。
当她看见我,狂喜地奔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
她没想到此生此世还能再与我相见,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一日。原以为,我会在建业终老,没想到,上苍弄人,我又回到了洛阳。
多年不见,碧浅没什么变化,只是成熟了几分,更为美丽。
我拉着她坐下来,为她拭泪,“这些年辛苦你了,在宫中有没有人为难你?”
“不辛苦,没有人为难奴婢,陈大哥……一直陪着奴婢,待奴婢很好。”提到陈永,碧浅娇羞地垂首。
“你和他私定终身了么?不如选个吉日我为你们办个婚礼。”既然他们两情相悦,我应该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缘。
“奴婢只愿一生侍奉皇后。”她目露喜色,一张俏脸窘迫地涨红。
“碧浅,我早已视你为妹妹,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吧,不要叫我‘皇后’了。”
“好,奴婢就叫你姐姐。”
“也不要自称‘奴婢’了。”我摸摸她的头,含笑问道,“你当真不愿嫁给陈永?那我让将军为你在军中择一个比陈永更好的夫君。”
“我……我不想嫁人……”碧浅有点着急,更窘了,“姐姐就让我跟着你吧。”
我端正了脸色道:“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有情人能够成为眷属,是上苍的怜悯。假若你真的喜欢陈永,我就做主,让你们结成夫妻,厮守终身。碧浅,我只希望有个男人呵护你、照顾你。”
她见正经,就犹豫道:“可是,我不想离开姐姐。”
我失笑,“即使你嫁人了,也不一定会离开我,陈永是将军的亲衞嘛,是不是?”
碧浅点点头,“那倒也是。”
我问她,这几日住在这裏好不好,她说,将军只是将她关在房中,并没有对她怎样。
刘曜毕竟不是刘聪,虽然我早已猜到,碧浅不会有太大的伤害,但我不能买一个万一。
这夜,吃晚膳的时候,我对刘曜说,想让陈永和碧浅喜结连理,让他去问问陈永的意思。
他笑,“陈永对碧浅痴心一片,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愿意?”
我莞尔道:“如此,待回到平阳,我就为他们办一个简单的婚礼。”
他点头一笑,继续进膳。过了片刻,他忽然道:“容儿,什么时候你才会心甘情愿地嫁给我?”
“将军府中早有娇妻美妾,将军若想与我厮守,只怕是纳妾吧。”我笑吟吟道。
“也是。”刘曜黑眸一闪,“吃吧。”
他安排我住在他卧寝的对面厢房,夏夜寂静,唯有知了聒噪地叫着,房中郁热,心间烦躁,我辗转反侧,想着石勒知道了我来找刘曜,应该会猜到原因吧。
院中留着一盏素骨灯笼,微微的晃,浓夜染了昏黄暗淡的光,尤显得迷离。
我起身,站在窗前,遥望天上那皎洁、幽静的月亮。
明月当空,清辉遍地,一地霜水。
而对面的卧寝,还亮着灯。
忽然,一缕秦琵琶的乐声在清寂的夏夜响起,孤独,凄涩,哀愁,绝望……
《越人歌》。
司马颖以秦琵琶所奏的《越人歌》尤显悲凉,司马衷所唱的《越人歌》有一种苍凉的况味,而刘曜所奏的《越人歌》,独有一种无望、悲痛之感。
也许,他是奏曲抒怀,因为他知道,我之所以选择回洛阳,是为了碧浅,也是为了晴姑姑。
一曲罢了,寂静片刻,另一曲音律传来,爱之刻骨,思之断肠。
《相思》。
顷刻间,眉骨酸涩,有泪欲倾。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他的卧寝,推开虚掩的门,他坐在床沿,全情投入地弹奏,脸上、眼底眉梢布满了磨人的相思、噬骨的悲痛与那种难以言喻的无望……
早先我伤过他,他是不是以为我爱刘聪?是不是以为,此次我回来,也是为了刘聪、而不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