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碧浅、白露和银霜,不过她们都不肯说实话,不让我担心、胡思乱想。
我对安管家说过,不要让陛下再来我的寝房,他每次都无奈道:“小的如何阻挡得了陛下?”
每次,我都劝刘聪不要再来,他不是不搭腔,就是直接说其他的事。有一次,我急了,断然道:“陛下,如若你再来,我必不会再见你!”
“难道你不想知道五弟的消息吗?”他含笑道,“一有消息,我就赶来告诉你。”
“可是每次你都说暂无消息。”我恨恨道。
“我先后派了三批人去找五弟,相信年底必定会有消息。”他抱着孩儿,继续逗他玩。
我真不明白,他身为一国之君,理当政务繁忙,为什么他这么空闲、来将军府哄小孩?
每次来,他总会抱着孩儿,眼底眉梢皆是怜爱与慈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闲聊,粗豪的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仿佛,那是他的孩儿。
有时候,恍惚间,我会看错,他不是刘聪,是刘曜,一家团聚,和乐融融,美满幸福。
可惜,不是刘曜。
十一月底,坐蓐期满的那一日,我看着奶娘喂哺,孩儿的小嘴用力地吸着奶水,分外可爱。
刘聪走进来,面色凝重,眼中布满了浓浓的悲伤。
心中一沉,我预感到不妙,颤声问道:“是不是找到将军了?”
他颔首,走出孩儿的小房,我也跟着出来。
寒风袭来,我如坠冰河,手足冰凉,无法克制地发颤。天色阴霾,鹅毛大雪从天上飘落,像是上苍为刘曜流的冰洁的雪泪。雪花钻入脖颈,可我不觉得冷了,心紧紧地揪着,隐隐作痛。
刘聪击掌两下,便有两个年轻男子走过来,将一副染血的甲胄放在地上。
这副甲胄,那么熟悉,和刘曜的甲胄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刘曜的。旁边还有一柄宝刀,我扑过去,蹲下来,抚触着刀柄上的雕纹。
这雕纹,这宝刀,是刘曜随身佩戴的宝刀,绝不会错。
这么说,刘曜真的死了?
我不信……不信……刘曜,你说过一定会回来,为什么你不守承诺?
“我派去的人回来说,他们在蓝谷那里找到五弟的甲胄和佩刀,却找不到尸首。”刘聪蹲在我身旁,“我也不相信,五弟真的战死……我派了那么多人去找,没想到找回来的是……”
“就算将军死了,尸首也不会找不到……”泪珠掉落,滴在甲胄上,我哑声道,“找不到尸首,说明他还没死……”
“容儿,不要再自欺欺人,已经过了一个月,如若五弟没死,也会回平阳。”他的嗓音满含悲痛,“他没回来,是因为回不来啊,死了……”
“不,不是的……”我摇头,泪落如雨,“他没死……没死……”
“五弟骁勇善战,是我汉国的猛将,更是我的好兄弟,我怎么会希望他死?我还要他为我灭晋、统一天下,他怎么可以死?”刘聪也落泪了,滴在血迹已干的刀刃上,嗓音沉痛,“可是,容儿,五弟真的死了……五弟的部兵逃回平阳,对我说,亲眼看见他身中数刀,力战而死。”
“那尸首呢?”有人猛击我的胸口,一拳拳地打我,心那么痛,我头晕目眩,跌坐在地,雪花纷乱。
“许是被拓跋人带走了。”
他将我拉入怀中,轻轻地抱着我。
飞雪纷纷扬扬,手足虚软,白雪那么刺眼,甲胄和宝刀也散发出森寒的银光,刺疼了我的眼……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全都变白了,之后,又都变黑了……浓重的黑暗,淹没了我……
醒来时,夜色正浓,屋中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头疼欲裂,咽喉涩痛,最让人无法忍受的是心痛,刘曜死了……再也见不到他了……
“姐姐醒了,姐姐……”是碧浅惊喜的声音。
“容儿,觉得哪里不适?”刘聪紧握我的手,语声含忧。
他们都在房中,为什么不点烛火?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们?我努力地睁大眼,却仍然看不见一点光亮。
碧浅道:“姐姐好像……”
刘聪握住我乱摸的左手,“容儿,你的眼睛……”
心中一动,难道暴盲症复发?难道我又瞎了?刘曜的死讯打击太大,剧痛攻心,就盲了?
碧浅担忧道:“陛下,姐姐曾经患过两次眼疾。”
一只粗糙的大掌摸了摸我的额头,应该是刘聪,“容儿,你全身发烫,眼疾复发,要及时诊治。”
“去请王大夫来。”无论刘曜是不是真的死了,我还有孩儿要抚养,我不能有事。
“我这就去。”碧浅语声匆忙,想必去吩咐下人了。
“容儿,即便五弟遭遇不测,你也要坚强地活着。你和五弟的孩儿才满月,需要你的照顾,你要快快好起来。”刘聪劝道。
“我明白,谢陛下关心。时候不早了吧,陛下先回宫吧。”他在这裏守着我,很不妥,只怕将军府和宫中早已传扬开来。
“大夫来了,我就回宫,不如你先歇会儿。”他的嗓音温柔而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睡意袭来,我缓缓闭上眼,困倦地沉睡过去,仿佛再也不会醒来……睡了很久很久,我才苏醒,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只是双目失明而看不见周遭的一切。
有人快步走过来,惊喜道:“姐姐醒了,姐姐醒了。”
又有脚步声靠近,我感觉是刘聪,果然是他。他摸摸我的脸、手,欣喜道:“容儿,醒来就好,你身上没那么烫了。太医已经为你把过脉,说你的双眼只是暂时失明,服几日汤药就能复明。”
太医?我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问:“碧浅,孩子没事吧。”
碧浅并没有立时回答,而是过了须臾才道:“姐姐别担心,孩子没事。”
我道:“我没事了,陛下还是回宫吧,免得帝太后担心。”
刘聪轻拍我的手,“好,我先回宫,稍后再来看你。”接着,他嘱咐碧浅,“碧浅,好好伺候。”
碧浅应了,我听见他略沉的脚步声慢慢消失,然后问:“碧浅,这裏是宫中?”
“姐姐猜到了。”她坐在床沿,无奈道,“姐姐是不是觉得这裏和将军府的床榻不一样?”
“即使我看不见,也感觉得出来。这个床和将军府的床不一样,厚褥软枕,感觉很不同。”
“这裏是绿芜殿,是陛下抱着姐姐回宫的。”
在将军府,刘聪叫我先歇会儿,我立即感到困倦,沉睡过去,那会儿我就觉得不妥。如今想来,他用迷香让我昏睡,以便行事。碧浅吩咐下人去请王大夫回来后,看见他抱着我出了寝房,赶上来询问。
他道:容儿身患重症,外面的大夫比不上宫里的,朕带她进宫,让太医医治她。
碧浅自然阻止道:陛下,姐姐已是将军的夫人,怎能再进宫?陛下明目张胆地抱着姐姐回宫,朝野上下将如何看待姐姐?如何看待陛下和将军?
其时,已有几个下人、侍衞望向这边,然而,刘聪丝毫不理会,道:容儿病重昏厥,朕不能让容儿有事,朕要治好容儿的病。即使日后五弟知道朕今日的举动,也不会反对。
然后,众目睽睽下,他抱着我离开将军府。碧浅担心我,就跟着进宫,他没有反对。
听碧浅详细道来,我不禁在想,这一个月来,刘聪做了这么多,为的就是今日吗?
今年二月,进将军府时,我没想到,还会有身在宫中的一日。
一入宫门,身不由己,我如何再次逃离皇宫?
所幸,这次有碧浅陪着我,不至于那么孤单。
宫中最好的太医每日来为我诊脉,刘聪每日都会来看我两三次,陪我半个时辰,待我很好,将我捧在手心裏呵护着,并不强迫我,也从来不在绿芜殿留宿。
他总是劝我,不要胡思乱想,找不到刘曜的尸首,就还有一线生机。他已经派人继续找,找不到尸首,就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他还解释了带我进宫的缘由,“容儿,你产后遭此打击,剧痛攻心,身心受创,亏损极大;暴盲症再次复发,如若不好好医治、调养,只怕会落下病根。我带你回宫,只是想治好你的病,你不要多想,待你痊愈了,我就送你回将军府。”
他又劝道:“我已经命安管家和奶娘好好照顾你的孩儿,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孩子还这么小,你这个当娘亲的可不能撒手不管,因此你必须养好身子,即便五弟不在了,你也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是不是?”
我明白,他说的很对,如今木以成舟,我只能稍安勿躁,先养好身子再从长计议。
碧浅总是问我:“陛下只是想治好姐姐的病吗?没有其他的意图?姐姐,我总觉得,以陛下的城府,目的不会这么简单。”
“无论如何,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只能如此了,我倒是担心姐姐的孩子……”她忧色重重。
“你回府帮我照看孩子吧,我的眼睛也快好了,府里只有白露和银霜,我始终不放心。”
“不如求陛下,把孩子抱进宫?”碧浅建议道。
我已经身陷皇宫,岂能再让孩儿陷在深宫?可是,不抱进宫来,又担心西苑的卜清柔对稚子下毒手。
纵然我痊愈了,刘聪也不会轻易放我出宫吧。
治了五六日,暴盲症有点起色,我的眼前不再黑乎乎的,有模糊的、浮白的光亮,能看见人影,可以大致分辨出是谁。刘聪龙颜大悦,赏了太医,我趁机道:“陛下,我担心奶娘和侍女对孩儿不上心,不知能否把孩儿抱进宫、由我这个亲娘照看、抚养?”
他朗声道:“我已经下旨,将军府的人会好好照料孩儿的,你不必忧心。”
“陛下有所不知,我担心孩儿遭人谋害。”
“遭人谋害?”他以怀疑的口吻道,“你的意思是,卜氏?”
“这是陛下说的,不是我说的。”我一笑。
“也罢,孩儿在府中,你在宫中也不会安心养病,我立即派人把孩子和奶娘带进宫。”刘聪豪爽地应了。
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地答应了,倒让我愣了一下。
黄昏时分,我听见殿外北风呼号,一阵紧似一阵,碧浅说下雪了,外面天寒地冻,无人走动。
刘聪命人在绿芜殿的偏厢另起小灶,专门为我做膳、煎药,晚膳时辰已至,碧浅正要去传膳,却有内侍来禀,说陛下稍后前来,与我一起用晚膳,还说奶娘抱着孩子进宫了。
这内侍也向做膳食的宫人传话,让他们把晚膳做得丰盛一些。
没多久,刘聪披着一身风雪驾到。模糊中,我只能看见一抹魁梧的影子,却能感受到他的好心情。殿中燃着炭火,不像外面那么冷,碧浅在我身边服侍,满满一案的菜肴,醇香的美酒,还有他爽朗的笑声,令这大殿充满了暖意。
“陛下有什么开心事吗?”我问。
“很快就能抱着容儿的孩子逗他玩,自然开心,难道你不开心吗?”刘聪笑呵呵道。
“那小公子什么时候进宫?”碧浅笑问。
“在路上了吧,应该快到了。”他的好心情不是装出来的。
“陛下这么喜欢孩子,倘若陛下的妃嫔诞下一男半女,陛下应该宠得不得了。”碧浅笑道。
“有的孩子,一看就很喜欢;有的孩子,一看就很讨厌,这个不好说。”刘聪道。
“喜恶皆由心生,只要是陛下的孩儿,陛下都会疼惜、喜欢。”我含笑道。
“容儿,多吃点,张嘴。”他柔声款款。
我僵住了,想拒绝他递来的菜肴,却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就张口吃了。
这顿晚膳,吃得还算尽兴,刘聪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直到奶娘抱着孩儿来到绿芜殿。
我抱着孩儿,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碧浅,快瞧瞧,孩子有没有什么不妥?”
碧浅安抚道:“姐姐别急,我仔细瞧瞧。”
刘聪笑道:“传太医来看看吧,你们也放心点。”
当即,他命人去传太医。我问奶娘:“这几日,孩子有没有什么不妥?有谁见过孩子?府中有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事?”
奶娘回道:“小的和白露、银霜轮流照看孩子,孩子没什么不妥,夫人放心。府中也没什么事,安管家照看着,一切如常。”
细细想来,如有什么事,奶娘也不会知道,必定有人刻意隐瞒。
太医来了,仔细地检视了孩儿,说孩儿一切安好,只是从将军府到宫中这一路上是否染了风寒,要犹为注意。
之后,刘聪抱着孩儿,在殿中走来走去,好像那就是他亲生的孩子,爱不释手。
奶娘和孩子住在我所住的寝殿的隔壁小殿,刘聪让蒹葭、春梅和秋月服侍孩儿和我,因此,绿芜殿就热闹起来了,时常有婴儿的啼哭声传出去。所幸绿芜殿位处后宫的西北偏僻处,人迹罕至,仿佛与世隔绝。
因为孩儿的道来,刘聪更有理由时常来绿芜殿,名为看孩子,实则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整整八日,我的眼疾痊愈了,这次痊愈得快,是因为我没有自暴自弃、胡思乱想,一心想着赶快好起来,就能尽早亲自照料孩儿、设法离开皇宫。
这次被刘聪带进宫,宫中多少人知道,朝野多少人知道,是否已经议论纷纷,我一概不知。
这日,帝太后驾临,送给孩儿一份见面礼,一对精致小巧的银手镯。
“听闻太后近来凤体抱恙,容儿眼疾方愈,未曾去看望太后,容儿失礼了。”大半年光景罢了,我没想到,帝太后竟然苍老了这么多。
“无妨,你有眼疾,行动不便。哀家卧床久了,也该走动走动,就来瞧瞧你和孩子。”帝太后和蔼地笑,“这孩子长得漂亮,眉目间有五六分像曜儿,日后必定是大富大贵呢。”
“承太后吉言。”
“仔细想来,哀家好些年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儿了。”
“若太后不嫌弃,就抱抱孩子吧。”我轻笑。
帝太后从奶娘手中接过孩儿,孩儿睁大眼,忽然咧嘴笑起来,引人开怀、惹人怜爱。她笑呵呵道:“这小东西竟然对哀家笑了,以后必定是个小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