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卜清柔恢复了夫人的名分。
当日,她来看望夫君,还亲自做了滋补的鸡汤给夫君享用。
其时,汤浴已备好,刘曜正要沐浴,便道:“先搁着,我稍后吃。对了,有容儿照顾我,你无须费心。母亲年事已高,你多陪陪母亲罢。”
她恭顺地应了,眉目温婉,悄声退出寝房。
很快,老夫人知道了这件事。他刚刚沐浴完、穿好衣袍,老夫人就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板着脸,狠狠地瞪我,“你先出去。”
“容儿,我要喝鸡汤。”刘曜故意留下我。
“这鸡汤是清柔亲手做的,也应该是清柔服侍你进食。”老夫人提高声量,满目厉色。
“将军,我去看看孩子。”我朝他柔然一笑。
他握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床上,以眼神示意我,不必避讳什么;接着,他对老夫人道:“母亲有什么事吗?”
老夫人缓了缓,无奈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清柔服侍你,如今你为什么不让清柔服侍你?”
刘曜淡淡道:“有容儿服侍我就够了,清柔服侍母亲罢。”
老夫人道:“我不需要清柔服侍,她要照顾孩子,服侍你必定会分心,怎么会周到体贴?还是清柔服侍你最好。”
“儿子的幸福、喜乐,母亲也要干涉、剥夺吗?儿子整日对着一个不喜欢的女子、看不到自己心爱的女子、孩儿,心郁烦闷,你就舒心了?”
“我不是这意思……”
“此事不必再说,儿子生活起居之事,母亲不必过问!”刘曜斩钉截铁道。
“好,我不过问,但是,这几日府中流言蜚语满天飞,你也不过问?”老夫人语重心长地问,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你可知下人都在议论什么?”
“母亲想说什么?”
“下人都在说,你的好妻子不守妇道,与陛下做出苟且之事,还说你的儿子不是你的儿子,是陛下的孩子。”
刘曜不动声色地反问:“既是流言蜚语,又何足信?母亲活了大半辈子,见多识广,也觉得这种谣言可信?”
老夫人道:“有因必有果,有果比有因,谣言未必空穴来风。曜儿,所有人都在耻笑你,说你的妻子给你戴了绿帽子,你还当她是宝。”
他笑问:“母亲以为儿子应该怎么做?”
见儿子似乎有所动摇,她掀眉道:“娶妻当娶贤,既然她做出如此伤风败德之事,便休了她,赶她出府。”
刘曜斜唇笑起来,“原来如此。”
老夫人疑惑道:“怎么?”
“恢复清柔的名分,休了容儿,把容儿赶出府,这就是母亲最希望看到的吧。”他面色冷肃,语音冷冽,“母亲,儿子早已说过,这是儿子的事,你不必过问。”
“这也是刘家的事,是将军府的事,你想让整个平阳城的人都知道你娶了一个****?”她怒道,“你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刘家……”
“这都是拜母亲所赐,别以为儿子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从何而来,若非有人授意,那些下人胆敢非议吗?”刘曜的声音饱含怒气。
老夫人噎住了,没有反驳,想必是心虚了。
他那双黑眸萦绕着森冷的寒气,“现在我就下令,再有人胆敢非议,胆敢说半句容儿的不是,轻则逐出府,重责杖毙!绝不饶恕!”
我心惊胆颤,动怒的刘曜虽然不像刘聪那般凶戾,却有一种慑人之感,让人不由自主地畏惧。
老夫人正想开口,他又重声喝道:“恢复清柔的名分,已是格外开恩;再得寸进尺,别怪我不顾昔日夫妻恩情。”
迫于无奈,她唯有先行离去。
夜里,东厢传出,老夫人病倒了,想必是被儿子气的。
此后,将军府再没有人非议我,那些流言蜚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夫人卧榻养病,卜清柔尽心服侍,刘曜从未去看望过,我自然也没去。
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刘曜进宫觐见刘聪,我担心刘聪再次下手,好在刘曜平安地回来了。
春日迟迟,枝头抽出新芽,苑中绿色盎然,一冬的萧瑟荒凉一扫而空,明媚的春光洒照在各个角落,红花翠叶惹人注目,使人心情大好。
这几日,刘熙总是贪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春困。碧浅说,他的脸蛋总是红红的,像红色的苹果,而且睡得很沉,叫也叫不醒,我连忙让她请来大夫。
王大夫仔细地诊察孩子,刘曜着急地问:“究竟是什么病症?查出来了吗?”
“将军稍安勿躁,待小人确诊再答覆。”他让奶娘挤一些乳汁。
“会不会是奶娘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我疑虑道。
刘曜握着我的手,眸色越来越寒。
碧浅端来乳汁,王大夫细细闻着,还尝了一口,然后道:“将军,夫人,乳汁中有酒味,奶娘应该喝了不少酒。孩子喝奶娘的奶水,自然也将那些酒吃入体内。婴孩万万不能饮酒,好在发现得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曜怒道:“把奶娘带来!”
奶娘进来,心虚地跪地,惊慌失措,满目惧怕。
“为什么饮酒?你不知道孩子不能饮酒吗?”刘曜厉声喝问。
“小的……小的不知道……”奶娘瑟瑟发抖,舌头打结。
“你自己饮酒,怎么会不知道?”他怒不可揭地吼,“再不招,我即刻杀了你,再杀你全家!”
“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奶娘惊惧地匍匐在地,恳求道,“小的该死,小的招了,只求将军不要杀小的和小的家人。”
“说!”
奶娘颤声道:“是……是安管家让我这么做的。”
刘曜朝外喊道:“把人带来。”
不一会儿,安管家被侍衞带来,也许知道事发了,他立即跪地求饶,“将军,小的怎敢谋害小公子?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谋害小公子啊……”
我气得咬牙切齿,怒问:“若你没有,为什么奶娘说是你?”
安管家一脸被人逼迫的苦相,抹泪道:“小的……小的在将军府管事多年,对将军忠心耿耿,怎么会做出不忠不义之事?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刘曜不耐烦地问。
“小的不得不遵命……”安管家不太敢说。
“谁的命?再不说,我命人将你大卸八块,去喂狗!”
“是夫人让我这么做的。”安管家惊惧地颤抖,“夫人说,这事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人发现的。就算被发现了,也有老夫人担着。事成之后,夫人就给小的儿子谋一份差事。”
刘曜冰寒地问:“是卜清柔?”
安管家点头,“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将军饶命啊……小的是被逼的……”
很快,卜清柔来了。眼见这么多人,她有点不明就里,但也知道发生了大事。
她穿着一袭暗色素朴袍服,轻鬟缓髻上只插着一柄银簪,妆容淡淡,显得尤为憔悴。她看我一眼,谦卑地问:“将军有什么吩咐?”
刘曜的面上交织着怒气、厌恶,叱责道:“孩子还这么小,你竟然如此歹毒,对小孩下手!”
她眉目静婉,不紧不慢地说道:“清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清柔问心无愧,从未做过歹毒之事,更没有对小孩下手!”
“你胆敢对天发誓,以你所生的孩子的性命起誓,你从未做过歹毒之事?”
“将军何必这般咄咄逼人?”卜清柔凄冷道。
“不敢起誓,那便是做过!”他的眼中跳跃着两簇明耀、噬人的火焰,“幸好熙儿没事,否则我必定亲手杀了你!”
“清柔没有谋害将军和容妹妹的孩子!”她平静得异乎寻常,否认的话却显得苍白无力。
刘曜冷哼一声,“你没有,为什么安管家说是你指使的?”
她辩驳道:“也可以是别人指使安管家,让他指使清柔。”
他冷笑,“依你之意,是容儿指使安管家,以熙儿的性命陷害你?”
卜清柔冷静道:“清柔没有这么说。”
刘曜震怒地斥道:“蛇蝎心肠的毒妇!”
她抬起头,看看他,转过头看我,眼底眉梢浮现出些许冰冷的笑意。
我劝道:“将军息怒,孩子没有大碍,这次就算了,想来夫人只是一时想不开……”
他一字字森冷道:“卜氏心肠歹毒,今日起,再也不是我的妻子,也不再是将军府的人!”
“不可!”
外面传来一道苍老、浑浊的声音,是老夫人。
她由下人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站在儿子面前,目光凌厉,语气强硬地说道:“清柔这辈子都是刘家的人!是刘家的儿媳妇!是将军府的人!”
“清柔犯下大错,母亲可以一再原谅;容儿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母亲那般讨厌她?为什么对她那么苛责?”刘曜毫不示弱地反击。
“清柔是我认定的儿媳妇!”
“容儿是我认定的妻子!”
母子俩针锋相对,四目对峙,所有下人都惊了,不敢动弹,不敢出声。
我站在一旁,没有开口,早已料到会出现这一幕。
刘曜的黑眸浮现出血丝,有点骇人,“如果母亲一定要保人,就不要怪儿子不孝!”
老夫人厉声道:“自从那贱人进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母亲吗?”
卜清柔仍以平淡的语声道:“母亲,将军,清柔已心如止水,自请在别苑静心思过,还望将军和母亲应允。”
老夫人惊震道:“你怎么能去别苑?我不同意!”
“清柔只希望母亲和将军好好的,不要为了清柔伤了母子情,清柔只想过安静、平淡的日子,还望母亲成全。”她眉目和缓,仿佛已经清心寡欲,不再过问尘世间的是非、恩怨。
“清柔……”老夫人还想再劝。
“请将军应允。”卜清柔再次恳求。
“既然是你自请,那便去别苑静心思过罢。”刘曜终究允了她的请求。
“谢将军。”她低着头,不看夫君,也不看众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像一个备受委屈的小妾,径自离去。
老夫人气哼哼地瞪儿子,接着瞪我一眼,转身跟去。
我扶着刘曜坐下,愧疚道:“是我不好,弄得府中不得安宁,伤了你和母亲的母子情,还害得夫人自请去别苑……”
他揽过我,“与你无关,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
我伏在他的肩窝,心中满满的甜蜜。
当日傍晚,卜清柔出府,前往别苑。
老夫人阻止不了,威胁儿子,说也要跟去别苑住。刘曜没有阻止,她竟然真的搬去了。
如此,整个将军府,再也没有敌人了,再也没有人会谋害孩子和我了。刘曜的枕畔只有我一人,所有下人皆以我这个夫人为尊,不敢再小觑我、非议我。
我多次劝说,接母亲回来,他每次都说,母亲想和那毒妇作伴,就让她们作伴罢了。
如此,我就放心了。
三日后,安管家做假账、中饱私囊的证据摆在刘曜面前,刘曜震怒,命人当场杖毙。
我劝住了,念在安管家服侍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饶他一命,逐他出府。后来,他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这夜,碧浅悄声对我说,安管家拿着三百两离开平阳,不过会有几个匪徒抢劫,相信他已经死在平阳城的郊野。
我点点头,问:“这些事,陈永不知道吧。”
“他对将军忠心得很,我怎敢对他说?”
“那便好。”
“将军并没有废了卜清柔的夫人名分,只是让她住在别苑,会不会有朝一日,将军心软了,接她回来?”碧浅所担忧的,正是我的忧虑。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我知道,刘曜没有废妻,到底念着昔日的夫妻恩情。
“老夫人和她住一起,我们想下手,也不好……”她警惕地看向门窗,谨防有人偷听。
“罢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懒得为了旁人再费心神,“往后的事,往后再计议。”
终究没有赶尽杀绝。
我掌管府中事务,发现安管家中饱私囊,这些年来不知贪了多少银两、珠宝。于是,我以此威胁他,让他为我办事——让奶娘饮酒,嫁祸给卜清柔,让她再无翻身之地。为了保命,安管家不得不答应我,最后,他以为我会让他继续留在府中,没料到我早就想拔除他这个眼中钉。因为,他更听命于老夫人和卜清柔。
卜清柔,我可以恢复你的名分,也可以让你失去所有。
也许刘聪想通了,不再纠缠我,我和刘曜过了一段温馨、开心、快乐的日子。
除了上朝和处理公务,其余时间他都陪着儿子,弄儿为乐,与儿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很幸运,得到了一份专一圆满的爱、一个温馨幸福的家。
有夫如此,有爱如此,还有何求?
汉嘉平三年,春,晋帝司马炽崩,时年三十。
平阳城的朝野、市井巷陌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司马炽是被刘聪毒死的。
我问过刘曜的看法,他不置可否,最后说了一句:“陛下胸怀大志,图举天下。晋帝在世,便是晋人的希望,是一面旗帜,陛下怎会让这面旗帜屹立不倒?”
没错,帝王者,必不会让另一个王者在睡榻之侧安生。
四月,被晋廷大臣拥立为太子的司马邺,在长安即位为晋帝,改元建兴。
消息传回平阳,刘聪震怒,命刘曜等诸将进攻长安,但遭晋将击败。
汉嘉平四年(公元314年),刘曜和两位汉将再次进攻长安,后转攻河内。
汉建元元年(公元315年),刘曜一度转战并州,数次有胜绩,再次转攻长安,后又被刘聪派往北地进攻上郡。
汉建元二年(公元316年),刘曜攻陷北地,进攻长安。九月,终攻陷长安外城,晋将只能据守内城。被围困三个月,长安食粮缺乏,晋帝被迫投降。
刘曜受降,随后迁晋帝和众官员到平阳,晋廷真正地灭亡。因为此功,刘聪任命刘曜为假黄钺、大都督、督陕西诸军事、太宰,并改封为秦王,镇守长安。
这三年多,我为他再生了两个儿子,刘袭,刘阐;若是怀着身孕,便留在平阳将军府安胎待产;有时陪他南征北战,照顾他的起居。
他镇守长安,将我和三个儿子接到长安,在长安秦王府过了平静、快乐的两年。
汉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平阳传来噩耗,卜清柔过世。
刘曜到底有些惆怅,黯然了一夜。
汉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王,改元建武。
晋建武二年(公元318年),三月,司马睿即帝位,延续晋祚,改元大兴。
这年五月,长安秦王府迎来了又一年夏季。
碧空万里,湛蓝的天宇蓝得极致,像一块广袤无垠的蓝宝石,那洁白无瑕的云絮飘逸多情,仿佛绵软的白丝在天际飘飞。夏风拂过,送来一阵阵的花香。花苑遍植奇花异卉,缤纷的色泽装扮了这个艳丽的时节,处处娇艳,处处妙色。
我站在廊上,远远地望着花苑中的碧草秋千,碧浅和两个侍女正陪着四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玩秋千。五个小孩儿争着坐秋千,碧浅协调了一番,他们才一个个地轮流坐。
他们幼嫩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纯净的微笑,与世无争,无忧无虑,享受美好的童年。
看着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容,听着传来的欢笑声,我微微笑着。
身后有人,我正要回身,便有一双铁臂从身后搂住我。我将头往后仰,靠在他的肩上。
“你不是在书房处理公务吗?”
“处理完了,就来陪陪你。”刘曜的鼻子蹭着我的腮,五指轻抚我微微隆起的腹部,“这一胎,我希望是女儿,像你这般美。”
“儿子不好吗?”我打趣道。
“你为我生的孩子,我都喜欢、都疼爱。碧浅为陈永生了一男一女,那小姑娘瞧着多可爱。我就想,我有那么多儿子,再生一个女儿就圆满了。”他温柔低语。
“这可说不准,要看老天爷的意思。”
“若是女儿,长大后一定像你,美丽高贵,长安城的青年才俊都想娶我们的女儿。”他引以为傲地笑道,“这秦王府的门槛,想必半年就要修葺一次。”
太美,太惹人注目,未必是好事。
我道:“照你这么说,我倒希望是儿子。”
刘曜笃定道:“我觉得,必定是女儿。”
我笑一笑,任他揽着,一起望着五个孩子嬉闹玩耍,明媚、静好的光阴便从指尖悄悄地流逝。
过了半晌,他忽然道:“平阳传来消息,陛下时患病痛。”
我“哦”了一声,须臾又道:“可有大碍?”
他应道:“不清楚,也许没什么大碍。不过,这几年,陛下滥杀大臣、多行杀戮,宠信宦官、奸臣,疏于朝政,耽于后宫享乐,朝野上下早有怨声。”
刘聪为什么变成这样?
刘曜叹气道:“陛下如此行径,大失人心,也许是因为你,容儿。”
也许,刘聪变成这样,真的是因为我;可是,他原本便是凶狠、暴戾之人,若因为我的离去而变得如此,那也是他自甘堕落,与人无尤。
我道:“他可以选择当一个为后世称颂的明主,也可以选择当一个遗臭千古的昏君,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亦无能为力。”
刘曜摸摸我的头,自嘲地笑,“若我是他,也许也好不到哪里去。”
早在嘉平三年(公元313年),二月,刘聪就册封刘娥为皇后。
我不明白,刘娥不是被禁足了吗?为什么这么快就复宠了?也许是她使了什么诡计重新得到刘聪的青睐,也许是他忘不了她的好。
嘉平四年(公元314年),正月,刘娥产下两个不成人形的怪胎,受惊过度,死在产床上。
刘聪将她风光大葬,谥号武宣皇后。从此,他的后宫陷入了混乱,前后册封六人为皇后。更离谱的是,建元元年(公元315年),他册封上皇后、左皇后和右皇后,三后并立,佩皇后玺绶者便有七人。
刘曜对我说了这些事,我极为震惊,但总不愿承认,他这些迥异于常人的行径,与我有关。
汉麟嘉三年(公元318年),六月,刘聪重病,征召刘曜为丞相,录尚书事;以靳准为大司空、领司隶校尉,皆迭决尚书奏事,二人一同受遗诏辅政。然而,他们一同辞让。于是,刘聪任命刘曜为丞相、领雍州牧。
以为这一生不会再与刘聪相见,却没想到,有一日……
六月末,早间,艳阳高照,万丈光芒洒遍寰宇,整个世界流光溢彩、金光闪烁。不会儿,日光渐渐毒辣,花苑寂静,只有知了一声声地啼鸣,我在小亭饮茶乘凉,只有碧浅陪着。
前面的碧池不见碧水,满满一池的荷叶,满满一池的莹碧,一支支纤细的荷花亭亭玉立,宛如妙龄少女着绿裙立于水上,粉红腮,玉娥眉,风姿绰约,引人欲醉。
石案上放着一个水缸,我折了荷花放在缸中,仿佛这荷花便是盛开于水上,别有一番意趣。
“真好看。”碧浅笑盈盈道,看着我的肚子,“姐姐,已经六个月了吧。”
“五日前正好是六个月。”
“若是女孩儿,便可与静姝作伴。”说起女儿静姝,她满目怜爱,“对了,姐姐可想好名字了?”
“若是女儿,便叫做刘嫣。”不经意地转眸,我看见刘曜朝这裏走来,后面跟着一大批人。
“咦,将军来了,后面是什么人?”碧浅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好像那些人抬着肩舆,舆上那人是谁?”
这般兴师动众,能够让刘曜亲自引路的,唯有一人,我的心不由得加速跳动。
近了,我看见了,肩舆虽有帘帷遮掩,然而,帘帷晃动,刘聪的脸依稀瞧得见。
他竟然从平阳来到长安!
刘曜走进小亭,眉宇蕴着忧切之色,“陛下病危,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颔首,“我明白。”
“太医吩咐,注意言辞,切勿让陛下动怒、动气。”他温言地叮嘱,握住我的手,“就让陛下安心走吧。”
“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碧浅,随我回去。”刘曜展眉一笑,叫走了碧浅。
接着,刘聪被抬进小亭,众人退下,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默默地瞧着我,我也淡淡地看着他,相顾无言。过了这些年,我老了,他也老了,看起来比刘曜苍老十岁,许是耽于女色的缘故。他穿着一袭浅青色轻袍,衬得面色发青;昔日魁梧的身躯瘦小了一圈,两鬓微白,双颊下陷,面上病色分明,脸庞再无昔日的冷厉与豪迈;那双黑眸慢慢地明亮起来,似乎恢复了几分当年的神采,如鹰阴鸷,如虎凶悍。
没想到,短短几年,他竟然变化这么大,风霜憔悴,病入膏肓。
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容儿,你依然那么美,流年、光阴亦为你停留。”刘聪双目湿润,闪着莹莹的泪光。
“年华总会老去,没有人可以例外。”我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
再次,四目相对,再次,相顾无言。
他的下眼睑泛着浓重的青色,双唇无色,喘得比常人厉害,胸脯起伏比较大。
终究是我害了他。
刘聪向我伸出手,祈求地看我,仿佛一个性命垂危的人祈求生者最后一丝怜悯。
我走近他,握着他冷凉的手——他的掌心,再无昔日的温暖,五指也变得枯瘦。
一时之间,眉骨酸涩,热泪不自禁地翻涌上来,差点儿掉下来。
“入土前能够见你最后一面,此生无憾。”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嗓音沙哑,尤为苍老,“容儿,这些年,你可曾想过我?可曾想起我们的过往?”
“嗯。”他就快死了,何必让他走得不舒坦?再者,我的确想起过他,虽然我对他的惦记只是作为一个友人的牵挂。
“好……好……”他开心地笑了,竟像小孩那般满足,“五弟对你很好,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你很幸福,对不对?”
他的语声中有唏嘘之意,似有羡慕,似有自嘲。
我缓缓颔首。
刘聪笑了笑,“五弟做得比我好,我甘拜下风。”
我想问他,为什么那般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放过自己?你明明可以当一个继往开来的明君,为什么要当一个遭后世唾骂的昏君?
仿佛,他看懂了我的面色,轻轻地笑,“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这些年我会变成那样?”
“我只是不希望你这么辛苦。”看他病成这样,我很难受。
“容儿,你知道吗?自从你离我远去,我便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孤家寡人。”刘聪轻轻地捂胸,语声略变,“我暴虐是因为你的心够狠,我荒淫是因为你的心给了别人,你的无情唤醒了我的残暴,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就算你冷酷无情,我也爱你如初,因为你是我的心。”
这样的语声,略有铿锵之意,夹杂着自伤、悲痛、无奈、心碎,还有那无穷无尽的情意。
没心没肺的人,便会做出荒淫无道、残暴昏庸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