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
薄野景行悠然观雪,风过檐下,卷起晶莹雪花。她坐在软椅上,腿上搭着一条毛毯。苦莲子在一边铡药,穿花蝶在一旁煮酒。
不多时,阑珊客突然回转:“谷主,今日江清流见了青衣楼的人。但入凤凰楼之后,整整一个时辰不见出来。属下着实……有些担心啊。”
薄野景行哈哈一笑:“江隐天找他了,连找他说些什么,老身都猜到了。”
阑珊客终于忍不住:“江隐天欲言何事?二人不是已经反目成仇了吗?”
薄野景行指腹轻抚膝上薄毯:“无非以年迈老朽乞怜,让江家娃娃重新执掌江家。唔,说不得还要讲些老身的坏话。”
苦莲子忍不住停了铡草药的手:“江隐天与江清流毕竟是血脉至亲,是自己人。这倒是不得不防。我种胭脂花的地方,也是个清净之地。不如同阑珊客与穿花蝶带上谷主速速转移。”
薄野景行仍然望着落雪:“不必。老身为何要逃?他与江家娃娃乃血脉至亲,老身肚子里这个莫非就是外人不成?”
……
数日后,江清流如期返回。
他连日赶路,一到小院就让吴氏烧了热水。正在洗澡,薄野景行拱了进来。江清流眉头微皱:“你没见我在洗澡?”
薄野景行扯了凳子坐在他澡盆旁边:“老身连你爷爷洗澡都看过,还会偷看你不成?”
江清流大怒:“你怎么会看过我爷爷洗澡?”
薄野景行不解:“尔祖当年与老身乃八拜之交,看过洗澡有什么好奇怪的?”见江清流气得火冒三丈,她似乎才想起自己现在还怀着人家的孩子,提这个问题,似乎确实不太合适。她立刻变脸,怒气冲冲地问:“你是不是见过江隐天了?那你打算何时杀我和你叔?”
江清流果然没有继续追究:“胡说什么。”
薄野景行双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抬起头来:“那老狗恨老身至极,他若前来找你,岂会不提此事?”
江清流哭笑不得:“放手!他好歹是我太爷爷,你就不能尊重一些!”
薄野景行不放:“哼,他可尊重过老身一星半点?你若要取老身脑袋,不若现在就取了去。黄泉路上,老身跟你叔同行,也不寂寞,哼!”
江清流洗完澡,扯过毛巾擦身:“真是一孕傻三年,你何时也做起女儿态来了。”
薄野景行悻悻然,江清流伸手又摸了摸她的肚子:“薄野景行,不论你有何阴谋,我只希望不要殃及孩子。所以你大可放心,江某再如何,断不至于此时对你不利。”
薄野景行冷哼:“你们江家的人,表面正气凛然,个个男盗女娼!又有哪个是信得过的?你堂堂武林盟主,保不住妻儿也就罢了。老身挺着大肚子随你东躲西藏、风餐露宿,可曾有过半句怨言?你倒好,居然还密谋害老身和肚裏娃娃性命!你要脸不要?”
江清流深深吸了几口气,才没有暴跳:“老贼,第一,江家男丁不曾盗,女儿更是个个贞烈。第二,我好好一个武林盟主,若不是遇到你,我也不致东躲西藏。第三,你天天虽不算锦衣玉食,但是我又几时让你风餐露宿过?第四,我并没有密谋害你性命。第五,你要是再无理取闹试试!”
薄野景行冷哼,却没有再闹下去,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江清流穿好衣服,这才蹲下来,轻抚她的肚子半天,突然把耳朵贴在她腹部听了听动静。薄野景行像抚摸小狗一样撩拨着他的头发,半晌,微凉的指腹突然滑过他的脸庞。
江清流一怔,身后突然一阵响动,是吴氏进来收拾澡盆了。见到二人情景,她倒是笑嘻嘻的,“哟哟,我来得不是时候。”
江清流忙起身整衣,见薄野景行行动不便,伸手把她扶起来。两人缓缓行出,外面已经摆好饭菜。金元秋、单晚婵等人都在席间。江清流与薄野景行落座之后,单晚婵坐到薄野景行身边,薄野景行也不吃饭菜,自喝着胭脂露。
江清流有心馋她,往她面前的碟子里夹了只鸡腿。薄野景行大怒,不堪与鸡腿对视,索性回房睡觉了。
不久之后,江隐天再次联络江清流,自然仍是为了薄野景行一事。江清流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总归怀着我的骨肉。在她生下孩子之前,我绝不对她动手,也绝不允许别人对她下手。”
江隐天暴跳如雷:“若她产子之后,要对付她就难了!清流,你老实告诉我,她是否对你许下重诺?我与少桑已是前车之鉴,你万不可重蹈覆辙啊!何况这孩子一旦出生,你跟她如何能撇清关系?日后江湖,你如何自处?”
江清流却一反平时恭顺:“她腹中终究是我的骨肉。晚婵之事,已是我毕生所憾,若我再为一己之私而杀妻灭子,难道日后于同道跟前,我便能泰然自处了吗?”
他站起身,缓缓走出房门:“太爷爷,当初你为我取名清流,想必也曾寄予厚望。而今日站在你面前的孙儿,已明白世事人伦,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薄野景行之事,我意已决,休要再言。”
江隐天独自坐在桌边,杯中酒已凉透。他站起身,突然叹了口气。身后,青衣楼楼主过来搀扶:“族长,此事如何处理?”
江隐天又是一阵猛咳,“青衣,我老了。”青衣楼楼主正欲安慰,他摆手制止,突然又道,“我一手栽培的孩子已然长大成人,我又怎能不老。读书通大义,立志冠清流……哈哈,昔年新苗今已亭亭成木,我又何惧老朽。”
回到山间小院,江清流令苦莲子、阑珊客等人收拾行装,带着薄野景行又搬了一处地方。单晚婵和金元秋跟在身边,事事打点。苦莲子与水鬼蕉日日煎药服侍,总算是无惊无险。
这一日,江清流再次接到青衣楼楼主传信,有生意约谈。回来之后,江清流再度准备起行,临走之前,薄野景行倚于床头,青丝如墨:“你这次要前往何处?”
江清流收拾了两件衣服,以及一些常用之物:“往返约莫十六日路程。这笔生意之后,我不再接手其他,便留在这裏,待你安然产子之后,再谈其他。”
薄野景行抬头细看他,眸若点漆。
江清流被她看得不自在,略略别过脸:“怎么了?”
薄野景行一笑:“乃祖江少桑一生无知轻狂,太祖江隐天生性卑鄙狡诈,想不到娃娃你却是重情重义之辈。”
江清流简直无语:“下次你夸我的时候,能别顺便损我祖宗四代吗?”
薄野景行倒是严肃:“实话实说而已,无所谓贬损。”
江清流收拾好衣物,正准备出门,身后薄野景行突然叫住他“清流……”
江清流转身,榻上人眉目如画:“无事,去吧。”
江清流从卧房出来,迎面碰上单晚婵,两人如今多少有些尴尬。江清流知她如今已心有所属,也只是略略点头,正当擦肩之时,单晚婵低声道:“夫……江大哥,这裏是一些刀伤药、迷|药、解药清心的药丸,虽盼你用不着,但带在身上总是有备无患的。”
江清流接过来,终于也轻声道:“多谢。”
单晚婵略略一福,转身进了薄野景行的房间。伊人背影没入珠帘,江清流这才大步出门。
卧房之内,薄野景行拥被坐起:“小媳妇儿,叫苦莲子、阑珊客等人速来见我。”
单晚婵微嗔:“大清早的,你就不能先吃点东西吗?”
薄野景行摸摸她的头:“好好好,先吃东西。”
不多时,苦莲子等人过来,薄野景行一改平时慵懒:“水鬼蕉,你带小媳妇和金家闺女离开此处,前往别处安置。苦莲子,你即刻布下毒阵。阑珊客,你拳脚功夫不济,正好老身又身体不便,便将一身轻功借与老身一用吧。”
几人均一脸意外,水鬼蕉第一时间怒骂:“谷主是说江清流这次是托故远离,实则会带人前来攻杀我等?这个奸贼!”
他话音未落,单晚婵已经出言:“他不是这种人,你不要这样说他。”
薄野景行挥手,示意大家立刻照办:“此事当与他无关,但江陷天此人也是个果敢狠辣之辈,不可不防。”
苦莲子即刻便行准备,毒药他倒是有许多,布下毒阵也不是难事,穿花蝶也立刻让单晚婵、金元秋简单收拾,离开这裏。
临走之时,单晚婵还是颇为担心。薄野景行反倒安抚她,“江隐天算个屁,小媳妇不必担心。”
单晚婵与江家到底关系尴尬,也不再多说,跟金元秋一起,由水鬼蕉带离。待诸人离开,阑珊客这才问,“谷主,我们自从离开沉碧山庄,外面虽然风声甚紧,却一直相安无事。为何这次,谷主如此戒备?”
薄野景行轻抚腹部:“江隐天一直视老身为眼中钉、肉中刺,若非垂涎五曜心经,早已将老身碎尸万段。此时老身行动不便,天赐良机,他岂肯放过?”
苦莲子点点头,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此事之后,谷主与江清流……恐是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薄野景行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两只秋后蚂炸,一绳牵足,暂栖一穴,日日霜原逐草,共度时艰。还能指望天长地久不成?”
两日之后,清晨。
阑珊客正在薄野景行房里,倚着墙角而睡。突然外面一阵响声,顿时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包围着山间小院。
火光之外不过丈余,江隐天带着四五十人身着劲装张弓拉弦,一脸警惕。
“族长,这把火,足可将那薄野老贼烧成灰烬了吧?”有个年方二十的青年人大声道。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那老贼已怀孕八九个月,只怕走路都困难,岂能逃出火海?哈哈哈哈。”
江隐天神色仍然严肃:“此人能在江湖横行无忌,绝非无能之辈。不可掉以轻心。”
大火在浸满火油的硝炭、柴薪上烧得声势惊天。屋子里,薄野景行正在穿衣服,阑珊客和苦莲子在一旁看着,等她终于穿好衣服,这才缓缓道:“走吧,出去见客。”
苦莲子眉头微皱,他好歹也是久经风浪的,不至于此时慌了手脚:“谷主,江隐天为人老辣狠毒,肯定不会简简单单隻放一把火。此时出去,恐中奸计。”
薄野景行示意阑珊客微微蹲下身子,自己骑将上去:“避我身后。”
江隐天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已燃成火海的小院,胸肺之间又有些闷痛,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管见到任何人,立刻放箭!”
话音刚落,就见火光中两个影子冲天而起,如同踏焰升空一般。她竟然就这么无所畏惧地冲了出来!
江隐天的声音已经超出自己能控制的音量:“放箭!射杀薄野匹夫!”
箭矢如雨!
然而就在漫天箭雨与腾腾火焰之中,一抹诡异的红光在烈焰中纵横交错,箭雨如同触及一堵无形的墙,转瞬坠落。
大火更旺,那抹影于由远及近,竟然轻盈地跃出火海,落在诸人面前。江隐天这才看见,薄野景行一袭霜色长衣,双足竟踏于另一高大男子肩膀,而旁边另一男子还扯着个独眼老者。
他目光微凝,先前苦莲子住在沉碧山庄之时他未曾留意,那里毕竟来来往往全是武林人士。江清流又素来交游甚广,他平素甚少留意。如今想到到薄野景行的身份,却顿时认出这个独眼老叟:“苦莲子!”
苦莲子冷哼:“江老狗,你们江家真是该死的没死啊。”
江隐天神色狰狞:“放箭!”
这样近的距离,箭矢雪亮的箭头在火光的映衬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薄野景行双手刀丝交织如网,她足下的阑珊客森然逼近。二人一体,如同一只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
江隐天所率之人连连后退,弓弦上箭,毕竟需要时间。趁着箭雨稍缓,薄野景行突然飞纵而出,右手一握成爪,当前一个江家子弟只觉脖子上一紧,已被什么东西环住。随即整个身子凌空飞起,发髻已被人握在手中。
他想呼喊,然而还未开口,瞬间就是十几支羽箭破风而来,他张了张嘴,双脚一蹬,已然气绝。薄野景行以此为盾,又逼近数尺。
江隐天退后几步,突然手一挥:“下网!”
一张大网从天而降,薄野景行沉喝一声,一掌猛击于地面。离得近的几个江家儿郎瞬间仰面栽倒。而那坚韧的渔网在风中一个舒展,寸寸成灰。
江隐天脸色铁青,薄野景行右手刀丝如流火,瞬间已斩落三四个头颅。而这变故不过在她一个起落之间。眼看她去势将竭,阑珊客已轻纵而至。薄野景行足尖在他掌心一点,重又站上他肩头,衣袂飞旋。
诸人手里还握着弓弦,但是这一刻大家都忘记了放箭——她动作实在是太快。
“呔!”江隐天大喝一声,腰间定剑已然出鞘。剑锋直逼阑珊客——他也看出阑珊客虽轻功卓绝,然功法不济。薄野景行却只是在阑珊客肩头略一停留,又羽燕一般纵起,右手刀丝如蛇信,瞬间缠住了江隐天的剑身。
江隐天心知不好,薄野景行左手指间微动,另一根刀丝已然奔至。他不得己,右手松开,任兵刃脱手。但即使反应已够迅速,再要抽身已来不及。
正在这时,他身后一个面容十分年轻的少年一下子扑上来。刀丝从少年眉间穿过,只留下一个极小的红点。
江隐天连胡须都在抖动,那少年似乎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上下看看自己,并没发现其他伤口。而在他尚反覆确认之时,薄野景行的刀丝又抹过两个人的脖子,头颅飞出十数步,鲜血冲天。
那个少年这才觉出眉心之痛,他伸手摸摸脑后,手中沾了一点点红白之物。他软软地倒在地上,长剑坠地,发出如主人一般茫然的一声响。
薄野景行如入了羊群的恶狼,在人群中冲杀。刀丝过处,嘶吼声戛然而止。她一身浴血,状若修罗。一旁的苦莲子急得团团转——到底何时发动毒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