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肯定有什么样的臣子。
刘彻喜欢看数据说话,从数字里找寻执政之道。
耳闻目濡,当初太子潜邸出来的臣子,也全部都染上了凡事动手之前,先看数据,衡量一下实力对比,当官上任前,更是必然会将当地的人口、户数、特产、税赋情况,背个滚瓜烂熟,熟记于心。
作为当年太子宫三巨头之一,张汤自也不例外。
甚至,他走的比所有人都远。
在新丰县的实践过程中,他已经尝过了背熟数据带来的好处了。
当你闭着眼睛都能将全县上下,所有乡、亭、里各级行政单位的主事人,去年缴纳的赋税,徭役的执行情况,都倒背如流。
下面的胥吏,想玩小动作?门都没有!
再辅以一批精明能干,熟谙政务的手下,深入到乡,到亭,甚至进入基础的里,与百姓打交道,将政府命令和政府的打算,直接贴到露布上。
全境上下,立刻就是万众一心。
“南阳郡阖郡上下,有户二十万七千八百二十一,口八十四万八千一百余。全郡下辖三十六县,百二十一乡(这是在汉书的数据上打了个七折,没办法,找不到此时的数据,甚至更近一点的都没有)”张汤戴上郡守的官帽,心中,无数数据纷至沓来。
“在计田地约十余万顷……”又是一组数据闪过,张汤的眉头开始皱起来。
汉室的思想家和政治家眼中,一夫五口百亩,就是社会的最佳生态情况。
在关中,大致上,官府一直努力维系着这样的社会形态。
贫民有,但不多。
刚出关中,来到南阳,这现实就给张汤上了一课。
南阳郡全郡上下,有二十余万户,但土地却只有户口的一半。
这等于告诉张汤,这南阳郡至少有一半的百姓,已经成为了他人的佃农甚至是奴仆。
这让张汤在头疼之余,也恼怒不已。
在后世的天朝,GDP的增速决定了官员的升官速度。
而在西汉王朝,衡量一个郡守(县令)政绩的最重要指标,毫无疑问就是户数。
你治下人口增速快,新增户口多,就说明你有能力,非常贤能,朝野都会瞩目。
为了增加人口和新增户口,汉室从朝堂到地方,从法律到风俗,都是费劲了心机。
譬如法律规定,女子十六不嫁人,就要五倍加征算赋,十八岁还不嫁,那就官府来指亲,强制分配。
寡妇改嫁更是大大的好。
有些没节操,急于升官的地方官,甚至会亲自下场做媒人,给寡妇当红娘……
赘婿这个群体,因为妨碍了户口本上的户数增速,直接被判了无期徒刑,发现一个,抓捕一个,绝不留情,统统送去挖矿、修城墙。
张汤在新丰县,就组织了一次对赘婿这个好吃懒做的无赖群体的严打,一口气逮了百来个赘婿,统统送去长城脚下修地球。
而且,户口更与每年上计考绩的最重要任务——税赋息息相关。
汉室的税赋制度有别于后世任何一个朝代。
它的田税是根据实际产量的三十分之一征税(最开始是十五税一),而不是恒定的按亩征税。
这就造成了每一个地方的田税,其实都是起伏不定,看天吃饭的。
唯有口赋,不受天灾人祸的影响,一个人就是一百二十钱。
而户口假如不增加,那么,口赋毫无疑问,也就增加不了多少了。
对张汤而言,其他事情,都可以先放在一边。
唯有这人口户数的问题,上任后就要解决。
不管是拓荒也好,重修田策也罢,甚至配合中央,迁徙一部分无地农民去辽东、朝鲜。
总而言之,一句话,南阳郡人多地少的情况一定要改变。
因为,假如,无法改变这个局面。
那么,现在南阳郡,盗匪成风,经商者愈来愈多的局面,就不会得到改善——老百姓没了土地,想活下去,除了去抢、去偷、去做生意外,就剩下造反这个选择了。
而治安秩序问题,是所有法家官僚最关注的地方之一。
对法家来说,只有地方盗匪绝迹,百姓躬耕于田野,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种地,方为理想世界。
“好在,我带来了七位农家的世兄,有他们相助,相信这个问题能够很快解决……”张汤在心裏有些欣慰的想着。
农家自秦以来,就与法家成为了利益共同体,秦亡之后,法家凋敝、蛰伏了起来,农家则投身少府,成为农稷官。
此次张汤出任郡守,不止法家上下都是兴高采烈。
农家的官员、学者也是弹冠相庆。
甚至于,有几位农家巨头,将其亲传弟子或者子侄,送到张汤身边。
意欲借助张汤之势,重回秦代,法家制定政策,农家辅佐,墨家专心研制武器、工具的时代。
“过去十年,南阳郡每岁征税皆在五万万钱以上,但递解中央,不过三五千万而已……”张汤系上绶带,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吾来此上任,务必要在一岁之内,使得南阳递解中央赋税超过一万万钱!”
地方征税,自然不可能全部递解给中央。
地方财政也要留下修桥铺路、水利设施的维护和修葺、官员俸禄、孤寡的赡养还有地方郡兵、城市的维护等各项支出的钱款。
以张汤在新丰县为例,新丰一岁赋税所得,至少有一成,是被驰道吞掉了。
秦始皇修的驰道,非常好用,将整个天下郡县与中央联系在一起。
天子旨意,旬月可抵天下。
若是快马加鞭,不计成本,更是能缩短到不到半个月。
但这代价也非常大。
不止各地地方要为驰道的维护投入巨资,征发徭役民夫,就连少府,也被这个怪兽吞掉了大量钱粮。
但这些开支里的水分,也非常巨大。
在这些项目里,上下其手,吃的满嘴油腻的官僚,也不是一个两个。
张汤在新丰县,光是严查驰道费用以及亲自组织民众修葺水利,就节省了数以百万的金钱。
使新丰上缴赋税,从过去的不足一成,直接提升到了三成多。
这也是张汤的郡守任命,在廷议上顺利通过的原因。
政绩如此硬扎,又有天子力挺,谁都说不出话来。
现在,张汤打算在这南阳,复制他在新丰的施政经历。
然后以此为基点,一飞冲天。
张汤已经瞧上了一个职位。
“吾当为大农令!”
天子改治粟内史为大农令后,大农令的权柄和地位,大大增强。
如今已经跃居于少府、宗正、衞尉之上,仅次于廷尉与中尉。
在汉室九卿中排名第三。
未来更是有着九卿第一衙门的潜力。
这让张汤如何不动心?
而想当大农令的人,可不止他张汤一人。
竞争者中,列侯不在少数,甚至过去的老朋友颜异、汲黯也是虎视眈眈。
张汤很清楚,他如今离开中枢,到这南阳上任。
想要维系天子的恩宠和信任。
除了依靠政绩,无可辩驳的政绩外,他别无他途。
将玉佩别上腰间,张汤掀开车帘,看向远处人头攒动的渡口。
“明府,绣衣衞的人到了,这是他们的报告!”宁车骑着马,凑过来道。
张汤点点头:“有劳宁兄了!”
说着他就接过宁成递来的一个密封在竹筒中的信笺,拆开来,一小张白纸卷成的纸筒就掉了出来。
张汤打开那张白纸,看了看其中的内容,冷笑道:“果不出吾所料!”
“这暴氏,真是作恶多端!”张汤评价着:“杨家也是罪孽滔天!”
绣衣衞目前在关东地区,普遍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基本上连草台架子都没搭起来。
好在,去年郅都去河南郡上任,绣衣衞的触角跟着延伸过去了,在雒阳城广收密探,帮着郅都查处了许多豪强。
在张汤得知自己将要来南阳郡上任后,张汤就亲自去跟王道请求,在南阳郡建立一个绣衣衞的分支,为他做前驱,打探郡中情报。
王道自然乐得同意,派了十几个绣衣衞成员来到南阳郡,他们在宁成的家族的掩护下,提前一个多月,在南阳潜伏了下来。
张汤让他们打探的也不是什么秘密。
都是些公开的,老百姓日常议论的事情。
但仅仅是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让张汤看了,心中都是忍不住杀意沸腾。
仅仅是去年一年,暴氏在南阳郡就打死、打伤了十几个百姓。
杨家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吃相好看一些,会讲一些脸面,做的事情相对隐秘一些。
但,这市井之中都传的人尽皆知了,又能有多隐秘?
无非就是人家的借口和理由,相对能被人接受一些。
宁成是南阳本地人,哪里不知道这暴氏与杨氏的事情,闻言,呵呵的笑了一声:“某幼时就曾听老人说:南阳郡,天子得一分,杨氏得一分,暴氏得一分,百姓得一分……”
这却是赤|裸裸得火上浇油了,生怕那暴家跟杨家死的不够快。
嗯,这暴氏与杨氏倒下了。
得利最大的,毫无疑问就是有着他宁某人撑腰的宁家!
虽然宁成觉得,这南阳郡只是个小池塘。
但他的家族兄弟叔伯,无疑认为,能在这个小池塘里称王称霸,也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