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里的那本小册子,徐季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前的楼船衙门,迫切的需要对外界,尤其是朝堂诸公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与意义所在。
自前年开始,朝堂上就有人在吹风了。
说什么:楼船耗资巨大,无益天下,请裁之。
哪怕是之后楼船衙门通过建立齐鲁-辽西-安东的航道,还开拓出了黑水河的捕鱼项目。
这股风潮,也没有减弱多少。
甚至还越发的高涨起来。
许多人都觉得,现在国家既然没有了吴王的威胁,又不需要南下去打南越。
庞大的楼船舰队的存在,完全就是浪费人力物力。
天下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庞大的强大的楼船体系。
完全可以削减大部分的作战舰只,遣散楼船诸属官。
这样节省下来的资金,就可以用到更需要的骑兵部队身上。
某些家伙甚至阴阳怪气的说“决胜马上者,方是大丈夫!楼船无益家国社稷,不如罢之”。
甚至有人拿出了肢解楼船衙门的方案。
楼船各大舰队及其基地,就地解散,各港口|交由地方官负责,所有楼船战舰,全部改装之后卖给百姓。
至于你问,楼船解散后,汉家的海防谁来负责?齐鲁和安东之间的运输补给,谁来负责?黑水河的鱼,谁来捕获?
这些人就说的冠冕堂皇了。
海防?汉家需要海防吗?
防备谁?又有谁能从海上攻击和威胁汉室?
南越吗?闽越咩?或者是传说中的身毒?
汉家铁骑表示,正愁没地方活动筋骨!
而齐鲁之间的运输补给和航路维护工作,完全可以交给地方上沿途的“贤良士大夫及廉吏”来负责嘛。
这种事情,朝廷应该放手让民间去做。
而那黑水河里的鱼群,也是如此。
堂堂汉室,巍巍社稷,岂能与民争利?应该让利于民!
这些家伙打着什么主意,自然不用去想了。
虽然这样的言论与议论,从未在朝堂上正式出现。
但,这依旧足够让楼船上下惶惶不可终日,人人自危!
楼船衙门在实际上比谁都心虚!
到今天为止,楼船衙门每岁吞噬国家财税数以万万计。
庞大的舰队,横行在东至安东,南至番禹的庞大海疆。
已知世界内,一个能抵挡楼船一回合打击的对手也没有。
汉家的楼船舰队,以碾压之势,称霸天下。
无敌,是寂寞,也是原罪。
如此庞大而无敌的舰队,是否有着继续存在的价值?
楼船衙门存在的意义何在?
只是给朝廷当个渔夫?
或者当个运输物资和人员的船队?
这样的事情,并非一定要楼船不可。
即使真的非楼船不可,也不需要这样庞大的舰队和机构。
楼船衙门内部当然没有傻子。
更何况随着考举兴盛,近两年,楼船衙门内部出现了大量被分配来的考举士子。
这些士子,来自诸子百家各个派系。
他们的到来,进一步丰富和强化楼船衙门的行政能力和自我判断能力。
因而,现在,汉家的楼船上下,都已经知道,自己来到一个历史的交叉路口。
前方充满了未知。
在未来,楼船可能会兴盛强大,成为与目前的汉室脊梁骨“陆军”分庭抗礼的强大派系。
但,也有更大可能,会堕入深渊。
就像太宗皇帝执政前期的那个“备盗贼都尉”衙门一般,当天下开始安定,盗匪减少,于是,备盗贼都尉渐渐失去作用。
主官从秩比两千石,以列侯充任,位比九卿的巅峰,一路跌落。
到今天,曾经显赫一时,持天子节,可以征调郡兵,甚至动员野战兵团,拥有“便宜行事”权力的备盗贼都尉,成为了内史衙门诸多属官中的一员。
秩比从两千石,掉到了六百石。
属官从巅峰时期的数曹令吏,在册有秩百余人,成了一个不过数十人的清水衙门。
有备盗贼都尉衙门的前车之鉴。
楼船上下的惶恐不安,当然有道理。
想要楼船衙门不变成第二个备盗贼都尉衙门。
楼船就唯有向天子,向天下,向朝野士大夫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确实有必要存在,并且确实有必要保持今天这样的庞大规模。
若做不到这一点,一旦当今天子耐心耗尽,不再保护和支持楼船。
那么,现在看上去还风光无尽的楼船衙门,马上就要肢解、坠落,最终被其他衙门吞并。
但楼船面临的困境,恰恰也在于此。
整个已知世界内,哪怕算上已然臣服长安的南越舰队和闽越舰队,哪怕再给这两国的舰队规模夸大两倍,大抵也才能勉勉强强与汉家楼船舰队抗衡。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这是世间颠破不变的真理。
没有飞鸟,猎人就不需要良弓,没有狡兔,猎犬也只能成为鼎中沸腾的食物。
于是,在楼船眼里。
给自己找到一群猎之不绝的飞鸟,寻到一片满是狡兔的桃源,就至关重要了。
而隆虑候陈娇对倭奴之岛的探索和发现,等于给楼船衙门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没有错,已知世界,确实没有楼船可以狩猎的飞鸟和狡兔。
但在浩瀚的大洋远方,与水天一色的万里之外的异域,就不一定了。
旁的不说,身毒这个传说中流着蜜与奶,遍地黄金的天堂就可以通过海路连接。
只要能打通前往身毒的海路交通。
楼船立刻就能找到和发现自己存在的必要性和价值所在。
到那个时候,楼船衙门就可以拍着胸膛,在朝议上高声大喊:独吾楼船能踏波劈浪,远涉万里,至远方之国,为社稷之邸柱。
公卿列侯,也只能在事实面前点头称是。
但,远涉万里,这并非易事。
汉家舰船,从未有过远离海岸线,深入大洋之中,与天地争锋的经验。
对那身毒所在的方向、位置和沿途的岛礁,更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