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神君的倾慕,似水流浩渺的江中一片孤叶,思而不见,求而不得。
湮兰对凡情,永远少了一根筋。
想到这儿,苏慕水心中骤然一痛。
她凡尘历练,一人一剑独对着千万邪魔,可是身边为何总多出一个碧水君?只是来他的琉璃宫不足半日,又匆匆离去。
苏慕水手中提着的酒缸,掌心倏然一个使力,酒缸竟生生被他捏碎,酒汁飞溅而出。
琉璃宫中,霎时间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众仙侍齐齐惊呼:“神君,您的手。”
苏慕水拢着眉,任由尖锐的棱刺破自己的掌心,鲜血肆流,却似乎感觉不到一分的疼痛,只是抿唇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汁,唇角扯出一抹淡笑。
他对她,就这么无足轻重吗?
他倏然起身,身后传来贴身仙童尺戈焦急的声音:“神君不可,打开散星锁,乃是私自下凡,还望神君三思!”
三思?
三思何用?
就在这时,琉璃宫金光大盛,一列金甲神人凭空降临,见到苏慕水,众神人齐齐上前,高声道:“辟邪神君苏慕水,天帝有旨,湮兰不顾因果轮回,有违天规,特令你下界捉拿石君湮兰……”
众仙侍大惊,刚要开口,苏慕水冷眸掠去,大家纷纷闭嘴。
尺戈等诸仙侍以为神君会抗命,谁知苏慕水只是淡淡点头,神情漠然地接下天帝谕旨:“本君知道了,诸位请回吧。”
“主上……”
尺戈刚要说些什么,却惊讶地看见,主上手中的御赐令牌,竟然被他扬手化作一堆碎末,流沙似的粉末风扬在空中,众人只觉喉间狠狠一窒——
“主上!”
……
再然后的事,似乎毫无悬念。
苏慕水最终与湮兰成双成对,虽然湮兰好管闲事,但苏慕水也能耐着性子随她。
他们曾约好生死不离,曾约好携手共老。
如果就这么一直下去,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他当日毁了天帝令牌,只因他没有理清自己对湮兰的喜欢到底到何种地步。苏慕水不是个良善之辈。哪怕看似纯良,如清澈浅水,但你永远也不知道,几可见底的水波竟有多深。
苏慕水喜欢湮兰,但绝没到背天弃地的地步。
他只是不甘,不甘湮兰与碧水毫不避嫌,竟看不见自己的存在。他肆意妄为,只想下界,无拘无束地,与湮兰好好地相处一段时日。
可是越是相处,越是迷茫。
苏慕水发现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湮兰。
他常常看着湮兰出神,分明平淡无奇的容颜,他却怎么也看不厌似的。
他喜欢湮兰看着自己,看见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模样,总会让他心生一种说不出的欢喜与满足,只觉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
他越来越讨厌碧水君,越来越厌恶占据湮兰注意力的那些人。
他……无法执行天帝的命令。
那天,他手中控一张琴,对一壶酒,一溪云。
他说:“湮兰,我时常在想,做个散仙无甚不好。你愿观海,我陪你观海。你喜音律,我为你控琴。你若要饮酒,我与你对酌。不管是茶韵禅风,抑对着那一江风月,也不嫌无趣。纵是地老天荒,我们在一起,难道不好?”
竹林风徐,绿映白衣。
说这话时,苏慕水觉着自己心中升起被揪痛的感觉。
那样,就等于背叛了天帝,背叛了自己从来的信仰。
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看见她的笑容,苏慕水可以忍受这一切的背离。
可是,湮兰一句话,就可以把他打入无底深渊,她说:“天下间的百姓怎么办?”湮兰的心裏,排第一位的是天下,第二位的才是自己。
那一瞬,苏慕水有一种窒息至死的感觉。
直到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对湮兰的感情,竟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全部。
天帝令牌被毁的事,到底纸包不住火,很快传入天帝耳中。
苏慕水几次劝告湮兰离去未果。
两人的观念背道而驰,摩擦越来越大。
爱如指间沙,他抓得越紧,可是流失的沙粒却越来越多。流失得越多,他越是惶恐悲伤,越要握紧了五指,想要把自己的珍爱抓得牢牢。
欢喜的湮兰,悲伤的湮兰,愤怒的湮兰,绝望的湮兰。
不管是怎样的湮兰,他都要,一个人拥有,一个人分享。
她的欢喜,他陪她分享。
她的悲伤,他给她肩膀依靠。
她的愤怒,他伴她抚平伤痛不平。
她的绝望,他为她撷取希望与阳光。
可是付出了所有,付出了一切的一切,甚至阻去下界捉拿她的天兵天将,拦下天帝的杀令,而湮兰属于自己的,永远只是一小部分。
终于有一天,神君的嫉意与怒意爆发了。
这日,苏慕水在绝望之中,阴暗的魔意在不知不觉中滋生。
湮兰离去,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泼墨般的黑暗。
风,徐徐拂过他额角垂落的发丝。
曾经风华绝代,龙章凤姿的辟邪神君,如今孤独的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湮兰闻言回头,她觉得自己的心狠狠地抽了一抽。
她驻足低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般,轻声商量:“慕水,等我好吗?等我为妹妹报完仇,我们就离开,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苏慕水阴郁地抬头,轻轻道:“你说过多少个最后一次,湮兰石君,我不信你了。”他称她为湮兰石君,是哀莫大于心死。
他说:“湮兰石君,只要你离开,我便毁了你守护的一切。”声音从齿间一字字蹦出,似决然的誓言,带着说不出的阴郁与冷戾。
湮兰犹豫了一下,说了一句“等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
她愧苏慕水的太多,她找到了害死妹妹的妖魔,那个妖魔是不周山最强大的妖魔。这一次,不是骗他,真的,她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她太相信苏慕水了,相信他是一个心思澄澈的男子,她不信他真会化身邪魔。可是,这一次,她错得彻底。
苏慕水从不是乐善者,辟邪的血在脉搏中暴戾地流动。
幽暗的竹林,苏慕水孤凄的身影映衬一弯残月。
当青衣姑娘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时,苏慕水眼神倏然如熄灭的火焰,暗淡无光。紧接着,就听着一声惊天的长啸。
他选择了化作辟邪!
神君的报复,在进行……
“呜哇——”
破旧的村落,婴儿的哭声破开了周遭的闷热与窒息感,湮兰赶到的时候,却看见周围的景色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倒退开来。
她茫然地站在空荡荡的大地上,北风呼啸着刮过她身上的长衫:“神君,你在哪里,不要!不要伤害这些无辜的人!”
回答她的,只有呼啸风声和婴儿的哭声。
她晚了,每次总比苏慕水晚上一步。
来晚了,就只剩下荒芜一片废墟,黑烟袅袅,她心中一阵阵抽痛,眼泪一滴滴淌下:“苏慕水,你不要再作孽了!你出来呀!”声嘶力竭地仰天大吼。
北风带着阴凉的戾气,扑在她的面颊,激得湮兰冷不丁一个激灵。
干涸的泪,在脸颊竟有了刀锋似的锐意。
“呜哇,哇——哇——”
婴儿大哭着,那声音是从……不远处,那个村子里传来的。
湮兰抹干眼泪,慌忙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跑去。
废墟中,烧焦的房子,破烂的瓦砾,偌大个村子,却仅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一起。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悲苦,地上躺着一具具尸体,当破旧的屋顶掉落松动的瓦砾与灰尘时,“轰”的一声,那些尸体上飞出无数的苍蝇。
百姓们在哀号,在呻|吟:“又去了一个,这日子没法儿活了!”
“……”一个干瘦的老妇尖叫一声,忽然一跃而起,尖叫着冲出了村子。在她身边,那个抱着孩子的母亲木然地盯着天上的白日,压根没有理会又一个疯狂的老人,无声无息的瘟疫让她失去了怜悯的能力。
“呜——”
风声凄厉,远古神兽的吼声从风中传来,强者巨大的威压逼迫而来。
湮兰倏地站起,御剑而行,匆忙追逐着神兽的踪迹,那是苏慕水!除了苏慕水,没有任何神兽有那样的气势。追逐着,神兽的怒吼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大地隐约摇晃,震得废旧的房屋再次抖落无数的瓦砾。
一路而去的村镇,尸横遍野。
无数的苍蝇从腐烂流脓的尸体上飞出,惊惶地飞离村子。
母亲抱着怀中哇哇大哭的孩子,连安抚的能力都没有。大地轰然大动,地上龟裂出无数的黑缝。
远古的神兽离着下一个村子越来越近,死亡的窒息在逼近。
无数个飘忽的白影穿过湮兰的身体,惊鸿一瞥中,它们的面目虽然模糊,神色却无比清晰映入眼瞳,或愤怒、或狰狞、或恐惧、或绝望,眼前偶尔掠过的迷茫模样,在她灵魂撕开了一道裂痕,惊得湮兰心口一阵阵撕裂的抽痛。
“苏慕水,住手呀!不要再造杀孽了!”
“湮兰石君,你守护的,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苏慕水的声音冰冷传入耳中,湮兰陡然间失去了一切的力气,苏慕水冷峻的瞳眸中掠过一分不屑,淡淡道,“你既执迷,便让千万生灵殉葬吧!”
……生灵,涂炭。
她哭着大喊:“苏慕水,我跟你走,我们离开这裏,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凄厉的哭声,在风中支离破碎。
神兽的杀意忽然间暗了暗,仅一瞬,却立刻暴涨如虹,苏慕水轻声道:“晚了,湮兰石君,我们回不去了。”
从她背离的那时起,他就只叫她湮兰石君。
如果湮兰的心再细一点,就会听出苏慕水声音中淡淡的哀伤。
可是,被血腥的死亡冲昏头脑的湮兰没有察觉到,她怒道:“苏慕水,你要杀就杀我,不要为难别人!”
话音落下,只见苏慕水化作人形,手中的宝剑直直贯穿湮兰的胸膛。
长剑撕裂胸膛的时候,她看着他,满眼的不可置信。
他对她下杀手,真对她下了杀手……
比身上的疼,更疼痛的,是心中的痛。这一瞬,湮兰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心……原来是绝望似的窒息,瞬间碎裂。
脑海中,忽然浮现天帝的谕旨。
她一直知道天帝不容她,可是她从没想过,与自己朝夕相处的苏慕水,接近她原来只是为了这样杀掉自己,他利用她,他一直在利用她!
这个认知,让湮兰心底生出了不尽的怨念。
她泪流满面,没人发现,苏慕水垂下手时,抓住刀刃的手掌深深刻入骨肉,鲜血不停地流淌,他眼中滑落一滴晶莹。
说什么三生三世,情缘早定。
说什么执子之手,与之偕老。
说什么远离尘嚣,隐退三林。
骗人的!
都是骗人的!
长剑还埋在胸腔,湮兰狂笑着,蓦然仰天长啸,口中喷出好大一口鲜血,凄声道:“苏慕水,你要杀我,远有比现在这样更好的方法。为什么让我喜欢上你,却发现这一切全是假的?苏慕水,我恨你!”
湮兰悲戚的声音,穿云裂石,她蓦然震出长剑,捂着胸口汩汩流血的伤处,终于化作一道流光,却在南天门处,力有不支,化作了大石拦在南天门。
苏慕水面色惨白一片,他想去追,可已来不及了。
再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