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在五十年前,游牧民的人数还比现在多了一倍。我也是其中一人,算是出生在比较好勇斗狠的部族。好勇斗狠说起来算好听了,讲白了就是盗贼。我们平时饲养牲畜,有时候想讨老婆就去抢其他部族或村落的姑娘。然后呢,顺便还兼营侵夺或贩卖人头等副业。好啦,别瞪我。我知道错了。当时我对那些事情从没抱持过疑问,也以为讨生活就是这么回事。我爷爷、阿爹都是这么过活的。我奶奶跟我娘也都是抢来的。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就是常态。这是十恶不赦的事,我比谁都清楚。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当年我还是个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但就连族长也器重我的弓箭本领,让我积极参与劫掠之事。打赢了就吃得到大鱼大肉,拿得到金银牛羊。那些人要怪也得怪自己没本事。我们每战必胜,所以也就骄矜自大了起来。这种骄矜自大,蔓延到了整个部族。有一天,族长的儿子说,他想得到识风之民的姑娘。所谓的识风之民,这么说吧,就是受任执掌整个草原祭祀之事,类似神官的存在。他们饲养鸟禽,依着风向在草原上移动。族里有很多智者,能准确说中当年的气候。在我们这些莽汉居多的游牧民当中,仍然有个不成文规定。就是不可对识风之民出手。但是,我们的部族违背了规定。为了帮族长的嗣子讨老婆,我们袭击了识风之民。那些人正好在举行祭祀,手边弓箭或刀剑等武器一件也没有。你说那他们带着什么?说来也奇怪,那些家伙举行祭祀,需要的是驯养的鸟与锄头。女人们对鸟群下令,男人们翻土锄地。你们听了也不懂吧?但他们说那就是在行祭祀之事。我还记得族长的儿子笑了,说简直跟农民没两样。然后那家伙一声令下,说「统统杀了」。我拉紧弓弦。箭啪的一声飞出去,划出弧线,射中了识风之民的脑袋。这就点燃了开战的狼烟。那些家伙手上没有像样的武器,就只是在翻土而已,要杀死他们易如反掌。就像是追着受伤的鹿到处跑。等到一切都结束了,我才发现那时的掳掠行径,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泯灭人性的行为。我杀害那些被尊为神官的家伙,心里没有半点迟疑。下手甚至比平常更狠。大概是说了半天,要杀害神官还是有所畏惧吧。也许是怕留了活口,他们会祈求上天惩罚我们。我们把成年男子全杀光了。女人只留年轻姑娘。小鬼当成奴隶卖掉,他们养的鸟成了我们的晚饭。听了让人作呕对吧?但是,我们就是下手了,甚至是杀红了眼。所以,那时我没注意到。那时有一只反应迟钝的鸟,我们都在抢东西了还在地上啄来啄去。我没放在心上,一刀将它刺死。后来我才知道,它那是在吃掉灾厄的种子。后来,我们的部族更是变本加厉,肆无忌惮。族长的儿子强占了识风之民的姑娘,姑娘有了身孕。就在那姑娘怀了第二胎的时候,灾厄来临了。黑压压的影子淹没了平原。看到那片像是用木炭乱涂一通的黑影,起初,我还以为是不合时节的雨云。耳朵里嗡嗡作响。家畜们躁动不安。孩子们不安地互相依偎,女人们紧紧抱住这些孩子。有个男的骑马说要去看看情形,半晌之后狼狈万状地逃了回来。不只衣服,连皮肤与头发等都伤痕累累。马激动地乱蹦,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让它静下来。看到像是被某种东西连皮带肉咬下的伤口,我问是什么东西袭击了他。看你们这副表情,想必是已经猜到来的是什么了吧。不过,还是认真听我说吧。我讲的这些事,村子里那些家伙根本不信。因为这数十年来,从来没来过那么大的祸事。不用等我们细问探子了。那些东西立刻就飞到了我们的野营地。是虫子,数不清的大量虫子。就是飞蝗。震天动地的振翅声,加上刺耳难听的咀嚼声。漆黑的噪音袭向毡包。正在吃草的绵羊都吓得四处逃散,狗群恰如丧家之犬一样,除了吠叫也别无他法。男人们狼狈难看地拿刀乱挥,好像不知道再怎么挥也打不掉虫子。但是拿着火把乱挥更是大错特错。浑身着火的飞蝗们直接飞向其他男丁,引发了更大的惨剧。我惊惶无措,只会一个劲地踩扁掉在地上的飞蝗。每只不过是约莫二寸的飞虫,但是同时,我们等于是在巨大虫腹里被消化。我们把女人小孩藏在毡包里,但飞虫从隙缝不断钻进去。小鬼头都在毡包里哭叫,做娘的也开始尖叫,根本没法安抚他们。她们咒骂没法对付飞蝗保护家人的每个男人。这些被强掳来当老婆的女人,事到临头都把真心话给说出来了。虫子们光吃草还不满足,把我们的粮食也吃尽了。不光是小麦、豆子与几种蔬菜,连肉干都啃。毡包到处都被咬出洞来,等虫子飞走后,只剩下一群喊累了的人与无数虫尸。所有东西都被吃光了。家畜也跑了。我们勉强抓到马匹,前往村子想弄到粮食。我们向来以强盗为业,所以选的都是还没被认出来的人。选是选了——但才一靠近,他们就用弓箭射我们。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看都不看来者是谁,就直接放箭。我丢下来不及逃命的伙伴。他伸手向我求救,但我无能为力,只能转身就跑。后来回头一看,村民把我们的伙伴与伙伴骑去的马都拖了回去。仔细想想就知道了。遭受飞蝗袭击而苦于饥饿的,当然不会只有我们的部族。只希望被我抛下的伙伴能死得痛快。虽然我也觉得屠杀了神官部族的我们,现在才来向上天祈求也不济事。食物没了,我们宰杀了所剩不多的家畜。也曾经喝加了杂草增加分量的汤喝到腹痛下痢。饥饿难耐的孩子们吃了掉在地上的飞蝗,结果一个孩子死了。不知是飞蝗有毒,还是因为小孩没把脚拔掉再吃。大伙儿食不充饥,都瘦得只剩皮包骨。粮食一不够,就从那些身子骨比较虚的开始死起。更别说孕妇比别人更需要滋补,日渐衰弱是可想而知的事。族长嗣子的夫人日渐消瘦,只有肚子是鼓的。纵然身分地位再大,在那场惨剧之后一样吃不到什么像样的东西。第一个孩子抓着母亲不放,只能吸手指减轻饥饿。第二胎成了死胎是不言自明的事。族长的儿子目睹自己第二个孩子的死,伤痛欲绝。而他分娩后奄奄一息的妻子,又进一步地谴责咒骂。他那妻子撑着虚弱的身子骂道:「是你们妨碍了祭祀。再也没有人会举行识风祭祀了。草原民族将会永生永世,受到虫害威胁所苦。」原来在族人同胞惨遭杀害,自己被掳来的这数年间,她一直把这些话憋在心里。女人高声狂笑,抱着死去的娃儿与消瘦的孩子断了气。正如女人所说,之后事情传开了,说这场灾厄的原因是我们部族妨碍了祭祀。我们的部族,成了草原民族共同追杀的敌人。虽然只能说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我们还是贪生怕死。我们吃草,吃虫,有时杀人,有时被杀,不断逃跑。有个男的饿极了,就吃了族里死人的肉。这样还不满足,人没死竟也想杀来吃。我之所以没了左眼,就是因为有个家伙对我放箭,想把我吃了。我当场把箭拔掉,反过来杀了那家伙。我不想吃人也不想被吃,就逃走了。但逃走了也无法可想,饿得渐渐失去了生气。所以最后我耐不住饿,竟被麦粥的香味吸引着进了城。那是领主在放粥济民,虽然那粥淡而无味到了与家畜饲料无异的地步,我却觉得是人间美味。满脸眼泪鼻涕、肮脏不堪的我,就这么被卫兵逮住了。似乎是城里有个居民,认出我从前是个盗贼。我已经无力抵抗,甚至觉得进到牢里有饭吃就好。唯一令我期待的,就是在受绞刑之前还能吃上多少顿饭。但是,我后来没受绞刑。取而代之地,我被砍断了拉弓所需的手指。然后,我就成了农奴。想到自己干下的坏事,我到现在都觉得这样处罚实在是太宽宏大量了。关于识风之民的祭祀,领主也知情。识风之民长年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祭祀还不至于饿死,是因为有领主的庇护。人家告诉我,我以为莫名其妙的祭祀其实是有意义的。咦,问我领主是谁?就是今已亡故的戌字一族,你们可曾听说过?在那个时代啊,玉袁那个一步登天的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儿咧。戌字一族,知道识风之民的祭祀具有何种意义。所以领主把我们农奴安排到各地,让我们来代替识风之民。遗憾的是,农奴只会耕田。戌字一族似乎不知道他们还会操纵鸟禽。我手边有的,顶多也就是鸡了。我只能用残缺不全的方式行祭祀之事。你说得没错。人家让我活着,只是〔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