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灵元好奇地看过去,顿时大惊变色,“你……你……”
杨太生用瓦砾割下腿上的腐肉,完成任务般地舒了口气,“好了。”
他抬起头,看了眼灵元,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壶上。
“小兄弟,可否借老夫喝一口?”他谦和地问道。
灵元只觉得浑身发抖,看着杨太生小腿上露出的森森白骨,这些人……这些人……难道不是人吗?
“不行就算了,你们当差的也是身不由己。”杨太生一笑,垂下头。
灵元不由后退两步,他想起那时在大牢里,看着受刑后的顾海,看着那些被打得死去活来的贡士,他们血肉模糊痛苦哀嚎,但却没有一个肯松口承认罪状,一边哭一边骂朱党的老贼……
这到底是有多大的仇恨才……
“仇恨?”杨太生呵呵一笑,抬头看了眼这个年轻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知道这个年轻人跟其他的差役不同,话不多,且心肠很好,尤其那一双眼,保留着未经世事的清澈。
“你也知道吧,我见了朱春明还得喊一声老师……”他和蔼笑道:“且对我有提拔之恩……”
“那你还……”灵元低声说道。
杨太生呵呵笑了,笑声一沉,“不为私仇,只为公愤。”
公愤?只为了公愤,就搭上自己的性命,这值得吗?朱家真的人神共愤到这种地步?还是只是简单的朝党之争?
“值不值得,人这一辈子,总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值不值得,自己心裏明白就好了。”杨太生笑道,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着灵元手里的酒壶,“小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让老儿喝一口酒……”
我是个好人?灵元眼中闪过一丝迷茫,我还是个好人吗?他不由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每一夜与顾十八娘短路相伴,顾十八娘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再一次回荡在耳边。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对错,但我知道善恶一定有报。”那姑娘说道,面上虽然布满忧伤,眼神却是坚定。
“不,这个酒没了。”他不由将手往身后一掩。
杨太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再说话。
“我再给你拿一壶……”似乎被他眼里的失望刺到,灵元不由转过视线,低声说道。
“啊,那真是太谢谢小兄弟了……”杨太生感激地笑道。
灵元疾步走开。
见他走过来,大口吃肉喝酒的衙役们忙站起来,纷纷笑着恭维。
“给我一壶酒……”灵元才张口说道,就听外边一声厉喝。
“什么人!给我站住……啊……”
伴着这声惨叫,箭簇破空声漫天传来。
“不好,有人劫要犯!”众人纷纷拔刀而起。
灵元自然带着几人围住杨太生,警惕戒备,门外喊杀声一片,刀剑相撞锵锵。
“大人……”一个侍衞看了眼灵元,小声唤道。
灵元看过去,那侍衞对他使了个眼神,看了眼杨太生,又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趁机干掉他……灵元不由攥紧手里的长枪。
正在这时,砰的一声,破庙被撞开个大洞,三四个人滚了进来,众人立刻迎击上去。
灵元抬手刺伤一扑过来的黑衣人,一回头,见另一个黑衣人已经抓住杨太生,往外拖。
杨太生拼死不肯走,那黑衣人大急抬手将杨太生打晕,就这一动作让他踉跄在地,门户大开。
灵元长枪一挥,直刺过来,黑衣人抬头看过来,已然避无可避,眼中有对死亡的惊恐但却更多的是视死如归的坚毅。
灵元只觉得手微微发抖,呔的一声,枪尖擦着那黑衣人面颊而过,刺入他身后木柱上。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惊喜,拖过杨太生冲了出去。
“废物!”朱烍抬手就是一巴掌。
站在他面前的灵元踉跄后退,嘴角血迹滴下,他撩衣跪下。
“这是做什么!”朱春明咳了一声,从贵妃榻上坐起来,面带不悦地看向朱烍,“有你这样当大哥的?”
朱烍气得龇牙咧嘴,忍着收住要踢过去的脚,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下。
“废物!连个人也看不住!”他狠狠地瞪了灵元一眼,转过身对朱春明说道:“爹,现在怎么办?杨太生那老混账被都察院的人接走了,我敢说,一开始就是这群人搞的鬼!肯定是他们派人劫了去,然后再让五城兵马司的人捉了劫匪,救了杨太生,我呸,谁不知道都察院那姓方的是杨太生的拜把子兄弟!”
朱春明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爹……”朱烍皱眉问道,转眼想起什么,冲跪在地上的灵元吼了声,“还不给我滚!”
灵元应声是,垂头退了出去,门随即被掩上,隔断了内里父子俩的谈话。
“哎呀,二少爷……”一个侍女轻咬红唇,心疼又担忧地拿着手帕要给他擦拭嘴角的血,被灵元推开了。
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灵元轻轻吐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腊月十五,已经到了备年货的时候,顾家小院里也热闹了很多。
“给你哥哥的年货都送走了没?”曹氏走出来说道,身后的仆妇帮她披上莲青斗纹斗篷,又将雪帽给她戴上。
“送走了。”顾十八娘在后说道,自己系上斗篷。
“是啊,我亲自看人送去的,夫人你就放心吧……”灵宝笑道。
曹氏叹了口气,面色闪过一丝忧伤,但终是没有说出话。
顾十八娘与灵宝对视一眼,都明白她的心思,原本要回来过年的顾海却因为突然降了大雪,导致刚刚养了些元气的南漳县又添灾事,他这个父母官自然走不得,因此只能不孝了。
“那银子……”顾十八娘低声说道。
“小姐放心,找的是京城最好的镖局……”灵宝低声答道。
顾海的俸禄全贴上也不够,要是等上头拨银子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跑断多少腿,顾十八娘为了避免哥哥心忧,特送去银子暂时救急。
“好了,快上车吧。”曹氏回头唤道。
顾十八娘应了声,嘱咐灵宝去药堂看看。
“看看你哥哥今日过来不……”她轻声说道,眉间闪过一丝担忧。
灵元已经好些日子没消息了,灵宝点点头,看着两辆车驶出家门。
“十八娘,你又添了两样锦缎?”曹氏看着礼单问道。
顾十八娘点点头,透过飘飘的车帘,看着车走过闹市,转向大周朝官员聚集的街巷,这裏积雪扫净,路面整洁,来往车辆豪华雅致,就连仆从都气势不凡。
“你叔伯母的性子不太好,你多担待点……”曹氏迟疑一刻,低声说道。
顾十八娘哑然失笑,说了声我知道了。
因为顾洛儿的事,母女连心,顾慎安一个男人家自然不屑理会这些妇人之见的事,但作为母亲顾夫人可是很在意的,这期间逢节她们都来拜访过,她并没有给过她们母女好脸色。
“我看叔伯的面子。”顾十八娘笑道。
不管怎么说,在顾海出事后,顾慎安是真心实意地帮忙,她顾十八娘记仇但也记恩,且恩怨分明。
曹氏抚了抚女儿的头,带着几分愧疚点了点头。
“十八娘,”她迟疑一刻,“过了年,挑个人家吧?”
顾十八娘笑了笑,没有说话。
马车在这时停了。
“夫人,小姐,到了。”仆妇们说道,一面掀起车帘,伸出手。
母女二人先后下车,在通报过后,迈进顾慎安家的大门,才转过影壁,就见一个年轻男子缓步正迈进正堂客厅,身形瘦高,披着一件栗色鹤氅,听见动静,他转头看过来。
“顾渔?”顾十八娘也抬眼看去,二人视线相对,她不由一怔。
半年多未见,少年脸上清秀之气褪去几分,多了几分从容,他的嘴角一弯,俊美的脸上浮现惯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