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流浪(1 / 2)

夜上海 金子 3703 字 3个月前

“清朗”秀娥轻推了我一下,“嗯,”我应了一声,下意识的转了头去看她。灶里的火焰正不停的跳动着,映得秀娥的脸也是一明一暗的,见我看她,她眨了眨眼却没说话,然后就低了头啃起手指甲来。

我轻吁了口气,调转了眼光,看着灶火不时“噼叭”着迸出几个火星子,屋外的天色早就沉了下来,昏昏暗暗地,何副官早已经回去了,临走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门口站了会儿。背着光,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我和秀娥只能傻愣愣的站在那儿,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正想着,他突然一个转身就走了。

之后我就和秀娥悄无声息地窝在了灶台边,直到现在,外面什么声响也没有,也没有人来找我们。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墨阳以前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我忍不住向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丹青……

“那个人呢,他走了”?秀娥细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她靠了过来,眼里闪烁着强烈的好奇,但却本能的用了“那个人”来形容霍长远,而不是提名道姓。我有些吃惊的看了她一眼,原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着危机感呢,连一向大大咧咧的秀娥都……

心裏突然产生了些有人能帮我分担些什么的放松感,我凑到秀娥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了句,“我也不知道,”她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我悄悄指了指外面,又对她摇了摇头,她瞪大了眼看我,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作了个捂嘴的动作,我忍不住微微一笑,闭上了眼。

感觉到秀娥挤的我更近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身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温暖的炉火,昏暗的房间,秀娥安静的呼吸,都给了我一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错觉,我忍不住放松了下来。

“咔啦,”一声轻微的响动,让我和秀娥都好像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坐直了身子。“清朗,你是不是在裏面,”张嬷的声音响了起来,她声音压得很低,浑不若平常的那份爽利。我和秀娥面面相觑了一眼,然后互相借力的站了起来,往门外走去。

我轻轻的掀开了厨房门上的布帘子,悄步走了出去,秀娥却小心翼翼的只从帘子里探了个头出来张望着。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在看向站在台阶下的张嬷,她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我的出现,只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心事,眉头皱得死紧,腰上系的围裙已被她揉成了一团。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的站着,就这么过了一会儿,张嬷突然叹了口大气出来,一抬眼看见了我,怔了下。她掩饰似的整了整身上的围裙,这才做了个笑容出来,“清朗啊,你在啊,你……”说了一半,她顿了顿,脸上不自禁的带了些不知所措的为难,又胡乱的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才又笑说,“你过去……看看你姐姐吧。”

我点了点头,迈步往下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突然一把扯住了我的臂膀,我不禁趔趄了一下,停下来回头看着她,她忙得松了手,有点尴尬看着我,“那个我是想说,要是小姐已经睡下了,你就回来吧,别打扰她了,啊。”

“好”我轻声应了句,想了想又说,“嬷嬷你别担心,我要是看着姐姐睡了,马上就回来。”张嬷愣了愣,眼眶突然一红,她慌忙用手在脸上擦了擦,“好孩子,你快去吧。”

“嗯,”我转身往外走去。

夜晚的天气有些凉,我忍不住摩挲着手臂,心裏却想着不知道丹青有没有……想着那碗茶,又想着丹青曾有的不屑,我心裏一冷,忙地加快了脚步。

屋门半掩,裏面却隐隐约约的露出了一丝光亮,我慢慢的放缓了脚步直到门前,她果然在这儿……屋里安静至极,想想方才张嬷那愁苦无奈的表情,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举起手却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敲这扇门。

“清朗,你进来吧,”丹青轻柔的声音传了出来,平平滑滑的,却没有任何味道。我手忍不住一抖,慢慢的放了下来,只觉得心头一片空白,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可是总站在外面也不是个事儿,一咬牙,我推门进去了。眯了眯眼,才看见丹青背脊挺直地,正坐在白天她曾坐着的那个位置,那个……与霍先生笑眼相对的位置……

我悄悄地走了过去,站在了丹青的身后,她也没有回过头来,乌黑的发丝,雪白的颈项都一动不动,只是肘臂轻微的在移动着,好像在床沿上抚摸着什么或是比划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丹青不经意似的微微转过了身来看着我,我忍不住轻轻倒吸了口气。一块儿褐色的污痕就那么清晰的印在了丹青领口胸前,月白色的缎子已经被浸透了,我仿佛能闻见那淡淡的茶香。

眼眶不由地一热,我用力眨了眨眼,原本面无表情的丹青突然冲我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苦涩,也带着一种解脱。她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将我轻轻的拉到了她身边。“姐姐,我,”我低低地叫了一声,“嘘,”丹青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又拢了拢我的头发,“什么都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嗯”我低头抱住了丹青的腰,她身上暖暖的,我一低头就能闻到龙井茶那淡雅的香味。一直都很喜欢龙井的香味,可我现在却想着,大概以后再也不会去喝了。

丹青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我的背,我的眼皮渐渐的重了起来,“清朗,”她突然细细的叫了我一声,“啊”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直起身来看向了她。丹青很认真地看着我,过了半响,才敛眉一笑,“困了吧。”

“嗯”我点了点头。

丹青拍了拍我的手,“那快去睡吧,顺便告诉张嬷,叫她不要过来照顾我了,今天晚上,怎么也能落个清静了,”说到后来丹青的嘴角儿扯了扯。“好,”我没在多说什么,又轻轻抱了抱她,转身往外走去,看来丹青今天晚上是要留在这个屋子了。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要她高兴就好了,不管她想着什么,想着谁,哪怕是那个霍先生……霍先生,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伸手摸了摸怀里。我转过了身,丹青本来正笑看着我往外走,见我回身,她扬起了眉。

我几步走到她跟前,伸手从怀里掏出了那块金表,放在了她的裙摆上,丹青一愣。她的裙摆有些滑,那块金表往下溜了去,丹青一把抓在了手里。见她只是怔怔的看着那块表却什么也不问,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转了身往外走。

出了门口回身刚把门带上,就听见丹青在屋里幽幽地问了一句,“清朗,如果我离开这儿,可能没吃没穿,你,会不会跟我走。”我的心一跳,丹青想离开这儿?可不管怎样,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互相取暖的,我,只明白这一点。“会,”说完我转身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屋里静静的,丹青没再说话,走了没多远,终忍不住回头去看,一片昏暗,只有虚掩的窗下,还跳动着一丝烛火。

终于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脱鞋上了床,背靠着床板看着窗外,心裏有些闷闷的,一张张脸不停的从我眼前闪过。老爷的,二太太的,丹青的,督军的,霍先生的,甚至那个督军太太的……不知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腰后面有些硌,伸手往后摸去,一本书被我抓了出来。

《英吉利语编》,我默默地念着这几个字,用手把有些褶皱的书皮摩挲平整,墨阳,这个名字令我心头一暖,往日他嘻嘻哈哈叫我念英文字的情景不禁浮上了心头。那个时候真快乐啊,总是大笑着的墨阳,轻笑着丹青,偷笑着的秀娥,还有……不知什么时候,我微笑着睡着了。

“小姐,这是今天的报纸,”秀娥蹦蹦跳跳的从门外走了进来,距离那日已经过了多半个月了,那个督军夫人没再过来,就是督军本人也没有出现。那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丹青从不提起,我不想问,秀娥不敢问,张嬷虽然竭力保持正常,但是她眼底的忧愁却从没有抹掉过。

丹青却很好,气色越来越好,好象挣脱了什么一样,有时候竟开心的大笑起来。这屋里大概只有秀娥懵懂不知,还偷偷的问我,是不是那个督军不再来了,小姐才这么高兴。我和张嬷却不会这样想,因为,自从那天之后,丹青一直让张嬷做着“离开”的准备。

“哗啦,”丹青翻动报纸的声音在我耳边响动着,我回过神来,看着丹青正细细的读着什么,嘴唇轻微的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来。慢慢的,她竟笑了起来,转眼间看我愣愣的看着她,她一笑,把报纸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大概的浏览了一下,抬头的大标题就写着,“不平等条约,丧权辱国,学生抗议,燕京烽火,烧至苏杭,”我喃喃的念了出来,每个字都认得,可却不太明白这条新闻,丹青为什么会笑。

“哼,”丹青冷冷的哧了一声,“怪不得他最近不来了呢,原来是火烧辕门,赶着去镇压了,这几天的报纸没完没了的报道,看来是越来越厉害,官样文章都按不住了。”

“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一声,“嗯,”丹青转了眼看我,微微一笑,伸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拿了一个蜜枣塞进了我嘴裏,“傻丫头,你不明白吗,”我含着枣子摇了摇头,丹青转过头看向窗外的蓝天白云,一字一顿的说,“这意味着咱们有机会离开这鬼地方了”……

学生运动愈演愈烈,甚至我们都可以听到墙外不停呼喊而过的口号声,秀娥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终是忍耐不住。张嬷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而丹青又一直一个人在屋里,不晓得在干什么,她就拉着我跑到门口去偷看。

跑到门口,正坐在大门里抽烟的吴大叔一打眼,看见我们往门口跑,到跟前就说了句,“,丫头们,你俩可别出去,外面正乱着,小心磕了碰了,我没法和小姐还有张嬷嬷交代。”

“晓得晓得,”秀娥顺嘴应了一句,“我们就在裏面看看。”

说完拉着我踩上了门槛,轻巧地把大门开了一道缝儿,我眼前一花,只觉得外面人头涌涌的。身后的吴大叔嘀咕了句,“那有啥好看的,都是那些个洋学生们瞎闹腾,搞得人出门都不方便了,”我回了头看他,他正拿着烟袋在鞋底磕着,一边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

“清朗,你快看,”一旁的秀娥兴奋得扯了我一下,我转回头往外看去,一个穿着白衣蓝裙的,却剪着齐耳短发的女子,正在高呼,“抗议丧权辱国,抗议政府软弱,”身后的人群纷纷响应怒吼着,很有气势。

我瞪大了眼看着那个姑娘,只觉得她振臂高呼的样子真是英气勃勃,虽然她喊得口号我听得不是很懂,但是我觉得这就是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吧。“清朗,”秀娥伸手指了指他们举的横幅,小声说“你看,他们还打着番儿呢,跟咱们老家的庙会似的,可是番上都是大字,怎么没画画呢。”

我轻轻笑了出来,秀娥听见我笑,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舍不得不看外面,就一边向外张望,一边用手指轻捅我肋下,“你笑什么,啊,快说。”我嬉笑着闪躲着,又用手抓住了她的手指,握住,才说“那个不是番儿,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