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兄妹(1 / 2)

夜上海 金子 5470 字 3个月前

我身子一僵,头也不敢抬,藏在心底已久的那个字哽咽在喉咙中良久,才被我说了出来,“哥……”“嗯。”墨阳声音很轻却又极清晰地应了一声。

洁远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双永远闪烁着勃勃生机的杏眼,被一种莫名的低沉情绪浸润着,乌黑,却没有光泽。我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胸口憋闷得难受,却没有办法呼吸。

“墨阳他,怎么了……”我努力开口说话。几个字就像被门挤压过的核桃,支离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可洁远听明白了。她快步走到我跟前,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顿时感受到她冰凉的手指和灼热的手心。

“清朗,你别急啊,墨阳现在就在楼下六爷的书房里……”洁远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嘴角勉强扯出个弧度,可脸上毫无笑意。听她说墨阳就在六爷的书房里,我的心并没有因为松了一口气而感到好受些,反而猛跳了两下,顶着嗓子眼。我一阵干呕,赶紧伸手顺了顺胸口。

长长地出了口气之后,我看着顺势坐在地毯上的洁远,话里多少带了些埋怨,“霍大小姐,你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洁远却好像没听见,只伸手揪扯着一旁靠垫上的流苏,也不说话。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站起身,我也坐在了地毯上,跟洁远面对面,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洁远,到底出什么事了?”这样一靠近,我才发现洁远的脸庞消瘦了不少,黑眼圈隐约可见,原本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细了。

“徐墨染死了……”洁远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我大吃一惊,差点跳起来,伸手一把攥住了洁远的手臂,“你怎么知道的?怎么会呢?他不是被六爷他们关起来了吗?”洁远好像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用双手抱住了头。

“我今天去找墨阳,刚到他租的房子就看见他出门去了,脸色很难看。我叫他,他也没听到。最近出了这么多事,我怕他再有个意外,就赶紧叫车跟了上去。”洁远闷声说。

“他去了码头老巷子那边。那个地方很偏僻,我没走多远,就迷路了,正想着要怎么进去找他,就听见旁边不远处一声枪响。我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墨阳不知道从哪儿跑了出来,迎头撞上了我……”说到这儿,洁远突然打了个寒战,用力抓住了我的手,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

我顾不得痛,又不敢太大声说话,以免刺|激到深陷惶恐中的洁远,只好悄声问了句:“后来呢?”洁远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看看我,又看看四周,好像这才缓过劲来,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松开手,肩膀也垮了下来,“墨阳只愣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拉着我就往外跑,可是……”

洁远的眼睛里迅速充满了泪水,“可是,我无意间回头看的时候,那个徐墨染就半瘫在不远处的墙根边。地上全是血,他一动不动,是墨阳杀了他……”

“好了,好了,别说了,我知道,我知道……”我俯身抱住了不停颤抖的洁远,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湿透了我的肩头。我轻轻地拍着她,嘴裏无意识地低喃着一些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洁远,还是在安慰自己。

墨阳杀了徐墨染……这几个字如同带了倒刺的篱笆一样,把我试图翻越过去的心剐得鲜血淋漓。早知道墨阳已经不是从前的墨阳,早知道他恨大太太和徐墨染,早知道他的双手未必雪白……

“墨阳……”我在心底轻声地念着这个名字——被乌云遮掩的太阳,陆云起曾希望自己的儿子永远活在阳光下,可现在……

洁远承受了太多压力,不停地哭泣着,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心底的悲伤、恐惧和担忧,语不成句,泣不成声,却无法停止。

我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充满栀子花香的夜晚,洁远躺在我的床上,眉目含羞地跟我诉说着与墨阳的相遇、相知和爱恋。“以前的墨阳虽然也会尖锐,也会愤怒,却不像现在这样,让我看不清他的心。他拒绝让我靠近。”闷在我肩头的洁远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光灼然,不容我闪躲。

“可墨阳喜欢你,清朗,一直就很喜欢,所以他不会拒绝你的……”她清晰地说。“不是……”我下意识地想张口辩驳。洁远一摆手,脸上泪痕未干,可表情已恢复了平静。

“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明白你心裏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六爷,可我以前一直不敢跟你说这个话题,因为我害怕。”洁远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你知道,我有多么骄傲。我的出身、我的容貌、我的教养,这一切曾让我觉得只有真的男子汉才配得上我,就像我哥那样的。”

说到这儿,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一直觉得我哥是真正的男子汉,可当他被迫放弃丹青去娶苏雪晴的时候,呯!”洁远做了一个爆炸的手势,“我所崇拜的对象如同幻想破灭了,虽然我明白他的无可奈何。

“我之所以会喜欢上六爷,也是这个原因吧,也是对于男子汉的崇拜。那次偶然的见面,他的男子气概深深打动了我,我觉得男人就应该是这样的。”洁远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又落在了我左手的残缺处,看了一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后来六爷邀请你去跳舞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的心碎了,我喜欢的男人却喜欢我最好的朋友。”

洁远凝视着我,“清朗,那时我真的不服气,我认为我什么都比你好,可是六爷还是为你破了例。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少女人在嫉妒你、诅咒你?我的骄傲,或者说我的虚荣,也被你打了个粉碎。”

面对着坦诚的洁远,我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可心裏越发为她难过起来。当初她遇到墨阳又回到上海的时候,都不肯跟我说这番话,现在能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心裏只有墨阳,曾经的初恋、伤痛已经变成平淡的过往了。

“碰到墨阳以后,我才明白什么是心动。六爷也好,大哥也好,都是我的一份期许,就好像一幅画一样,我按照自己的想法描绘着,可只有墨阳让我心底的那幅画变成了现实……”洁远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眼波也柔了起来。我安静地听她诉说着……

洁远终于面带泪痕地睡着了。这些日子她心裏承受了太多不能言说的压力,刚才终于可以倾诉出来,精神一放松,那股疲劳就再也挡不住了。我的身体也刚刚恢复,没什么力气,又不想搬动的时候吵醒了她,就从床上拉了条被单过来,盖在她身上,任凭她靠在床边沉睡着。

我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往楼下走去,刚一露头,就被秀娥看见了,她赶紧端起一个瓷碗向我这边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茶几上抓了一样东西,这才走了过来。

她手里是一碗黑糊糊的中药。没等我说话,秀娥把碗往我跟前一送,“就是天塌下来了,你也先把药吃了。我已经热过两遍了,再热这药性都没了。”

看着她瞪圆的眼睛,我乖乖地接了过来,然后一仰而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裏的苦涩已经蔓延到了嘴裏,往日里难以下咽的药汤,我竟没有喝出什么味道来。

把空碗递还给秀娥,她怔了一下才接过去,往我嘴裏塞了一块水果糖,就是她刚才从茶几上抓的,一边嘀咕着,“知道的是吃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是喝上刑场前的断头酒呢。”

我苦笑了一下,一会儿去找墨阳谈心,感觉跟上刑场也没什么区别了,我真的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态度去面对他。“秀娥……”我张了张嘴。“二少爷在花园里呢,六爷刚才也过去了,你是要找他们吧?”没等我问,秀娥已经噼里啪啦地说了出来。

“嗯……”我点点头,拖着脚步往外走去,对于自己的身世以及那些在我四周飘浮着的若隐若现的秘密我并非不好奇,可真到了触手可及的地步,我却没了勇气去揭开那个盖子看。以前不是有句老话说,好事没秘密,秘密没好事吗……

“哎,”秀娥扯了我一下,“二少爷的脸色很不好。对了,他从书房出来后,我发现他还换了件衣服,是七爷的,真怪……”“叶展呢?”我打断了秀娥。“七爷?他跟着进书房的,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地走了,石头也跟着出去了。”

“好,我知道了。对了,洁远在我房间睡着了,你别让人去打扰她。”我见秀娥点头,这才转身往外走。一出门,一股潮热的风迎面吹来,我顿时感觉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用手去抹额头,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冰凉。

不远处,洪川和明旺正站在一起说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不想被他们看见。洪川一定知道六爷他们在哪儿谈话,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墨阳,宁可多走些弯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思前想后,一会儿究竟该怎么开口呢?绕过几株粗壮的槐树之后,无意间一抬头,与一双沉稳的眼眸撞个正着。

六爷微微眯了一下眼,我眼光一转,一个清瘦的背影顿时映入眼帘。他显然发觉了什么,转过身来看。我一手捂嘴,一手紧按在心口,只觉得耳中回响的全是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刚才看到墨阳的一刹那,我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闪回了树后。

“怎么了?”墨阳爽朗的声音钻进了我的耳中。“没什么……”六爷淡淡地说了一句,“对了,刚才老七打了电话回来,说是徐墨染的尸首不见了,你确定他真的死了?那地上只有一大摊血,可没有人。”

我一怔,徐墨染不见了,难道说他没死?“怎么可能,我亲眼看见一颗子弹打入他心口的位置,另一颗打中了他的大腿,他几乎是立刻就断气了。”墨阳的声音里充满着不容置疑。

“你亲自确认过了吗?”六爷问。“哼,”墨阳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我哪有那个工夫?明知道附近有一个枪手,或许还有其他人,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紧吧。至于徐墨染……”墨阳停顿了一下,“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那声音很冰冷,冰冷得让我几乎听不出那是墨阳的声音。可不论他的声音多冰冷,我依然为之喜悦。这么说,墨阳他没有杀人。“枪手……”六爷过了会儿才说,“我故意放徐墨染逃走,是为了引出他身后的人,可不想他平白无故地被人杀了。”

“怎么?难道六爷不相信我的话?”墨阳把“六爷”两个字说得近乎于嘲讽。“谈不上相信不相信,”六爷不为所动,“只是,我不能让清朗的血白流。”六爷的声音很平稳,甚至没什么起伏,可其中的坚定让人感到不可撼动,我心裏一热。

“哼,你以为只有你一心为清朗着想吗?如果不是为了清朗,我才不会站在这裏。我早就说过,清朗跟着你这样在刀尖舔血的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如果那时你肯让我带她走……”墨阳恨声说。

“那时让你带走又怎样?”六爷冷冷地打断了他。我悄悄探出点头看向他们,生怕墨阳不敬的语气惹恼了六爷。六爷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冷淡,垂眸看着地面,而墨阳则背脊挺直,头颅高扬。

“第一,徐墨染应该不是因为我,才来上海的吧。”六爷徐徐地说,墨阳拳头一紧,“二来,”六爷一抬眼,我下意识地往里缩了一下,可六爷再没有看向我,“你又以什么立场带清朗走呢?一个血缘淡得跟米汤似的远房亲戚,还是……”六爷的话音停了一下,我的心脏猛然收缩,“还是,骨肉相连的亲哥哥呢?”

周围猛然间寂静如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觉得身边的空气都凝住了,眼前的绿树、花木、阳光、泉水似乎都变成了一幅画,颜色亮丽,却没有生命……也不知过了多久,墨阳沙哑的声音钻入了我耳中,打破了静寂,“你,怎么知道的?”

我极慢地呼出了一口气来,那么久没呼吸,竟然不觉得憋气。只是一阵清风拂面而过,脸上有些凉意。我顺势摸了一把,满手的泪痕。我握紧了拳,心裏的滋味难以言喻。

好像等了很久似的,从知道那个秘密开始,直到现在终于可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血亲在身边而高兴。可心底却有一股难以挥去的怅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墨阳。从前的我年幼、单纯,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墨阳的。对于墨阳的感情,我一直认为是对一个和善、聪明、热情的兄长的依恋。

那时的我只懂得喜欢还不懂得爱吧,就在情感蒙胧的时候,我遇到了六爷,那个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爱的人。现在回头想想,我对墨阳曾有的少女的崇拜恋慕,在碰到六爷的时候,就已经变成了纯然的亲情和欣赏。

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动,也总有一个男人让女孩情归。脑海里突然泛起这句不记得哪本书里说过的话,我嘴裏一阵苦涩。幸好让我情归的是六爷,若是颠倒了顺序,恐怕就真的应了徐墨染的话了……

“这天底下没有永远的秘密。”六爷略略提高的声音让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赶忙收敛心神去听,“我问你,徐老爷留给你的盒子里是不是说,陆风轻,不,是陆云起,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如果不是跟六爷相处了这么久,彼此又心意相通,我根本听不出六爷声音里隐藏的颤抖。我知道陆风轻对他的意义不下于我,如果她真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也是改变了六爷一生命运的女人,她对六爷的关心和教养,就如同另一个母亲。

六爷知道我躲在树后,他问这些问题也是为了我吧。我屏息静气地听着,墨阳却是一言不发,六爷也不催促。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墨阳突然极低地问了一句:“清朗,她是不是也知道了?”

虽然看不见墨阳的表情,可他声音里的痛苦还是毫不遮掩地刺进了我的心底,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人用力地拧攥着。隐约中,好像听见六爷轻叹了一口气,“她知道。”墨阳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是徐丹青告诉她你可能不是那个大太太的亲生儿子,然后……”

六爷的声音消失,他从怀里摸出了什么,然后就听见咔嗒一声。“这是我爹的怀表!怎么在你这儿?他不是给了清朗吗?清朗给你的?她把这个给你了?”墨阳不自禁地叫起来。“你看仔细……”六爷哼了一声,然后一扬手,那块怀表划出一道弧线,飞到墨阳的跟前。

墨阳下意识地接住,低头细看,过了会儿才抬头犹豫地说:“这个是……”“这是小姑姑留给我的。”六爷语音低沉,他双眼明亮,直视着墨阳,“也就是你母亲留下的。”墨阳什么都没说,又低下头去,好像在摩挲着那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