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我最早踏进那条古道,是在七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带着我,驱车前往小金井公园这处赏花名胜赏樱。时值四月,公园路旁一长排的染井吉野(注:日本极具代表性的樱花名称),已绽放出一片片淡粉红色的花瓣,连同刚冒出的嫩叶,在逆光中发出令人目眩的灿然光辉。树下有许多赏花游客铺着垫子席地而坐。不知为什么,我竟在公园里和父亲走散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的迷路体验。我被恐惧攫获,开始放声大哭。就当时年仅七岁的我来说,公园离家太远。我六神无主,不知所措。当我在公园里徘徊时,赏花游客已纷纷离去。两旁净是樱树的人行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我独自行走。我猜当时应该是中午十二点左右。前方走来一名太太。眼前除了这名太太外,再没有其他人。时值花季,而且是在白天热闹的公园里,周遭竟然如此空荡,现在回想起来其实颇为诡异,不过当时的我自然是没想到这一层面。『哎呀,你迷路了吗?』那位太太蹲下身,温柔地向我问道。我哭着说我想回家,并告知自己的住处以及姓名。看她温柔的态度,我判断她是个亲切的好人。那位太太开始自言自语。『武藏野市的吉祥寺北町……从那条路直直走就能到了。』她想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了一句『请跟我来』,便迈步而去。我依言跟在她身后。绕过被栅栏包围、有如下水道设施的地方,走在树丛间一条狭长的小径上,四周满是山白竹。穿过森林后,道路映入眼中。路面宽度约莫可容纳一辆车身,是一条未铺柏油的乡间小路。那位太太伸手指着道路前方。『要去武藏野市的话,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可抵达。小弟弟,你走得到吗?要直直往前走,不可绕往别处哦。因为这条路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刹那间,我感到莫名的不安。我觉得那位太太在提到『妖怪』两个字时,声音似乎莫名地加粗了些许。当我要向那位太太答谢时,她已不见踪影。我丝毫没有绕往别处的打算,只想早点返抵家门。虽然我是个年仅七岁的懵懂孩童,但我隐约感觉得出这条路非比寻常。就它未铺柏油这点来看,便已相当罕见。在我居住的武藏野市,以及樱花公园所在的小金井市,基本上皆是屋舍栉比鳞次,各条主要道路都铺有柏油。走在这条道路上,我发现除了未铺设柏油外,还有一些不寻常的奇异之处。道骼两旁的景致,是一户户被砖墙、树篱、木板墙所包围的人家,但每间房子的玄关都不是面朝大路。这条称之为巷弄似乎又略嫌宽敞的黄土路面,道路两旁的人家面向它的方位,不是后院、便是侧面。不见半个挂有门牌的大门,也没有电线杆。没有邮筒,更无停车场。这条不见人踪的道路四处蜿蜒,但却始终绵延不绝地在住宅中穿梭,感觉犹如置身梦中。我快步疾行,心中忐忑。一路上没遇见半个人,我也不想遇见。我全神贯注地走上好一段时间。两旁的景致不断变幻,但道路始终是黄土裸露的地面。不久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场所,我发现我家附近一处高尔夫球练习场的网子。我从某户人家的树篱缝隙中钻出,离开那条道路。我知道闯入别人家的庭园是不礼貌的行为,但我判断此刻若不这么做,便无法离开这条绵延无尽的道路,也会因此错过眼前熟悉的场所。当我从树篱中钻出时,犹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似,头痛欲裂。我猜是头部撞到东西的缘故。树篱的对面,在两栋建筑的夹缝中,有条往上延伸的狭窄石阶。我抱着头,拾级而上,目不斜视地穿过一处设有尿尿小童的庭园。来到柏油路面后,感觉刚才走在那条匪夷所思的黄土路面,恍如幻梦一场。回到家中后,母亲一脸惊诧地问:『哎呀,你不是跟爸爸在一起吗?』我得意洋洋地应道:『我和爸爸走散了,所以自己走路回来。』那天晚上的餐桌上,父母不断问我是如何独自一人从公园走回家中。我向他们解释,说我在公园里遇见一名亲切的太太,我是顺着她所指引的道路走回家中。父亲将炒牛蒡丝送入口中,点头说道:『哈哈,那是一条步道。』据父亲所言,小金井公园附近有条一路通往武藏野市的步道。母亲则是以五味杂陈的神情向我说道:『不可以和陌生人说话,好在你恰巧遇见了好人。』有好一阵子,我都没有重返那条步道的念头。父亲所说的步道,感觉就像是整个市镇共同隐瞒的秘密一样,不容任何人擅闯,而指引我道路的那名太太所说的『一到晚上,会有妖怪出没』这句话,更是令我挂怀。那条坐落在住宅街中、悄无人迹的黄土道路,两旁的人家全都背对着它,等到红轮西坠,可以想见其阴森幽暗的模样。因为一路上连根电线杆也没有,自然也不会有路灯。成群的『妖怪』在那条路上出没。我躲在被窝里想像那幕光景,吓得直打哆嗦。隔年,父亲替我买了一辆脚踏车,和我一同前往步道游玩。那条步道名为『多摩湖自行车道』,来来往往的大多是牵狗散步的人们以及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先前那条黄土道路的昏暗、幽静、仿佛时空扭曲般的气氛,在此地丝毫感受不出。我在心中暗忖:这里不是我去年所走的那条路。但我并没有说出口,只是专注地骑着我的脚踏车。不,因为我心里有个直觉告诉我,不该说出此事。那是一条连我父亲也不知道的秘密通道。我心里这么认为。既然是秘密,就必须保密。若不能守住这个秘密,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我有不祥的预感。2我在十二岁那年的暑假,向朋友透露了那条秘密通道的存在。时间是正午刚过一会儿,在这无事可做的无聊夏日里,我只想悠哉地度过这一天,于是便骑着脚踏车前往社区附近的公园,想看看有没有和我一样闲得发慌的班上同学在那里。那时,我发现正在舔冰棒的和树。和树是我的同学,同时也是我的好友。每次要展现球技时,总是笨手笨脚地把机会搞砸,这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下课时间,同学们谈论足球或棒球,我与和树总是被摒除在外,所以我们两人便自然而然地玩在一起了。和树还是一样戴着他那付黑框眼镜,稳稳地坐在树丫的长椅上,舔着即将滴落的水蓝色冰棒。我悄悄骑着脚踏车绕到他背后,朝他按铃。和树转过头来。想必这个暑假他哪儿都还没去——因为他一点也没晒黑。我以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道:『喂,你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吃冰棒。』和树用无精打采的声音应道,向我招手。『要是中了再来一支,我请你吃。』结果没中。我们在午后的公园里聊天。聊着聊着,忽然谈到这个市镇的灵异地点,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提及那条无人知晓的长巷。说完后,我感觉就像打破了某个禁忌般,一股内疚之情油然而生,但一切已然太迟,和树似乎对此事颇感兴趣。『那么,我们就去那条路看看吧。』『也许已不在那儿了。』我没有自信地说道。『为什么?路怎么可能会平空消失。』『呃,我觉得那种地方,好像只要告诉别人,可能就再也去不成了。』和树噗哧笑了出来。『哦,原来是这么回事。你骗我的对吧?』我闻言后怒火中烧。『说这什么话嘛。好,我们就去看看是否真有这个地方吧。』我骑上脚踏车。由于和树的脚踏车在市立游泳池的停车场遭窃,所以我让他坐我后座。我们骑进社区里,从水道上方的河桥通过,在稻荷神的鸟居(注:稻荷神社是掌管五谷的神明。鸟居则是象征神社的一种门柱)前下车。我们从那里开始蹑步而行。神社后方的草丛架起了铁丝网,所以我们往上攀爬。之前我通过此处时,并没有这些铁丝网。我们躬身通过那座有尿尿小童的庭园,顺着细窄的巷弄石阶往下走,使劲挤进树篱的缝隙中。头部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树篱的对面与当时一样,仍是那条没铺柏油、被住宅包围的道路。和树似乎也和我一样感觉到头痛,只见他双手紧按着太阳穴,蹲在地上。我们呆立原地无法动弹,达半晌之久。『喏,我没骗你吧?』我得意洋洋地撞和树一下。〔请不要转码阅读(类似百度)会丢失内容〕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