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书架都在你背后,”赵初年端起茶杯放在唇边吹了吹,“找到了就带书过来坐。”
书果真都是在的,就在那个梨木书架上,他的作品占了半边。赵初年果然没有说大话,整整齐齐一排作品看过去,从范夜發表的第一篇小说到现在,每个出版社的,每个版本果真都有,孟缇想起自己的小书柜,不过一排五十余本而已,人家的大书柜,占了足足三排;她感慨万千,就看到了在枯槐名下的那四本书。
取下来一看,竟然都是旧书,有一本残破得封面都没有了,扉页上盖着某图书馆的浅蓝色印章,大概是图书馆处理过的旧书。除了她已经有的那本《逆旅》外,剩下两本的名字她之前从未听过,一本叫《惊雷》,一本叫《白雁》。
当下真是欣喜若狂,她取下书,抱着蹭到小餐桌旁,眼巴巴的看着赵初年:“赵老师,把书借给我复印好不好?”
赵初年只是微笑,笑完了拿起一只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到她手里,笑容温暖,“当然可以,你把书拿走吧。阿缇,但是你不觉得随时过来我这裏看书更好吗?”
可以借走原书,孟缇太过兴奋,脑子只听到了前半段话,忙忙地点头,“好啊好啊,赵老师你可真是好人。”
赵初年指着孟缇放在桌子上的几本书,“枯槐这个笔名的小说具体的数量无法考证,但从他两年出版一本小说来看,应该不会超过六部小说,因为是在不同的出版社出版的。我打听过,差不多是他自费出版的,因为太晦涩,印量很少,也没怎么发行,甚至在国家图书馆都没有全部的登记,我花了好几年才找到了这三本。如果算上今天的那本,四本。”
“对的,我在国家图书馆网站上搜索过,”孟缇说,“我以为只要写过小说都会留下痕迹的,但他几乎是刻意把自己变成一个幽灵。”
“他那时候已经是很有影响力的作家,做到这种事情也不困难,”赵初年说,“总之,你慢慢看书吧,最好先看你今天找到的《蒙尘》,这是枯槐名字下最早的一本小说。”
“这是自然的。”
孟缇看书专注,是雷都打不醒的类型,她就坐在赵初年的书房,感觉范夜的小说,《蒙尘》的小说,就像一根套索般吸引着她。
这本书也跟《逆旅》一样,谈不上情节,没有前因后果,言辞中带着幻想和梦游般的痕迹。故事说的是一位年轻的富家公子放弃学业离家出走,没有证件,身无分文,随身带着一只口琴和莎士比亚的《麦克白》。他睡大路,躺公园,什么都做过,甚至还亲手埋葬过两个无家可的流浪汉。他依靠不停的打工赚取路费去下一站,起初流落街头;从一个城市流浪到另一个城市,认识了各种各样的职业的人,见了各种的诡异或者无法理解的风俗人情。
他不停的流浪,流浪,直到认识了一位年轻的酒店女招待,她身世坎坷然而难得的保持了一颗善良的心,尽管自己的生活那么窘迫,可时不时还会给路边的乞讨者,甚至流浪的猫狗送饭,两个人在公园里认识了。
……
“天气冷了,你愿意去我家吗?”女孩子问他。
她面容十分年轻,化着和年龄明显不符的妆,眼角的眉线已经模糊了。薄薄的衣服紧紧围在身上,衣摆比膝盖长不了多少,裹腿的黑裤子下是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显得整个人细长单薄。她身上有着廉价脂粉香气,风尘的气息,可一双眸子清澈得惊人,闪光如宝石,恍若有人在她眼底打翻了一只墨色染缸。
他问她:“可以吗?”
女孩子伸出手来,手指微微弯曲着,扣住他的手心。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在那个春寒料峭的夜晚,他经历着另一段不知名的命运,在暮色苍茫之中跟年轻的女孩子并肩而行。城市里的贫民区有着呕心的气味,不过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流浪者带着茫然无措神情行走在脏兮兮的街道上;猫的叫声一声缠绵过一声;左侧是坍塌的围墙,裏面圈着一栋火烧后的楼房废墟,被夜色吞噬。不知名的植物贴着墙壁角落,静静地开放着几朵淡粉色的花。
她住在阴暗的小阁楼里,吱吱呀呀的楼房,没有光亮,每一步都要摩挲着前进,到处都是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地面潮湿而油腻,弥漫着木头腐朽潮湿的气息。女孩子身形纤细,有着细白的脖子,脖子上的短发细柔,如游丝贴在皮肤上。她因为缺乏营养脸色苍白,唯独双唇殷红如血。
沉重木门后的小房间里光线很差,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小的老虎天窗,一束月光斜射下来,像是舞台上的灯光,把屋子里唯一的桌子巧妙地砍去了一角;他跳起来,跳到桌子上,站在那方寸大小的舞台之上,猛然展开双臂,低低念着《麦克白》的台词——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促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划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臭中悄然退下。
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