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宁悄悄吸了口气。明明这段话不是在骂自己,作为说话的那个人,她反而差点内疚得哭出来。
弦断嗡鸣,金楠木碎。
刺耳的琴音如利刃划破谷中寂静,惊起飞鸟一片。薄雾也仿佛被切开了条口子,在若隐若现不断聚合的白烟里,温鹤眠看见那小姑娘通红的脸颊。
以及同样泛红的眼尾。
竟像是快要落泪。
她……不喜欢这种凄切的音乐。
也不想再让他弹。
自从修为尽失,门派里的诸位长老都曾来找过他,无一不是欲言又止,安慰他莫要在意,静心修养便是。
只有这个小姑娘直白地说,不要再弹这么伤心的曲子。
否则他便只配被束缚于此,一生与悲切琴音为伴。
她还真是傻。
就算砸了这琴,也没办法破除心魔,让他走出来啊。
他已经无可救药,修为尽失的废人,根本没有可以希冀的未来。
温鹤眠不善与人交流,亦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因为他而红了眼眶的女孩子,踟蹰着正要说话,却听见宁宁硬邦邦的声音:“我走了!”
说着还不忘添上一句:“我讨厌你,也讨厌你的曲子,我哭是因为……是因为被石头砸了脚!”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少女的身形最为轻盈,不过转瞬即逝的功夫便不见踪影,留下一阵徐徐清风。
白衣青年独自立于破损古琴前,下垂的长睫在瞳孔中落下一层阴翳,隐约划过一丝苦笑。
被石头砸了脚。
亏她能想出这么笨的借口。
宁宁睡不着觉。
宁宁寝食难安。
宁宁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恶毒女配,之前也在兢兢业业做任务,但那几次都完成得稀里糊涂,没对别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
但这回不同。
她居然对一个本来就郁闷得快要猝死的可怜人说了那么过分的话,就连原文里也讲,温鹤眠被原主讽刺之后,变得更加自卑阴沉、郁郁寡欢。
明明他还很温柔地问她,为什么会无端哭泣,需不需要帮忙;明明那人只是个连嘲讽都听不出来的傻白甜。
而且……她真的很喜欢他弹的琴。
结果却说了那么过分的话,真是太糟糕了。
从小到大都没吵过架的宁宁心有愧疚,思来想去,决定当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修真版雷锋叔叔。
温鹤眠独自住在清虚谷,与其他长老的关系不算亲近;由于谷中算是半个禁地,更不会有弟子敢去找他。
一个人孤孤单单呆了这么久,还要承受诸如“废人”、“天才陨落”之类的流言蜚语,心裏一定挺难过,感到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人陪在他身边,大概会好受很多。
所以她决定冒充一个不知名的小弟子,偷偷写信鼓励鼓励他。
玄虚剑派内,信息传递一概使用通讯符。就像现代社会里的信件,虽然可以被准确投递给收信人,但如果寄信的那位不署名,便不会被知晓身份。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毫无障碍地冒充成一位不知名小迷妹,在温鹤眠最难熬的这段时间力所能及地安慰他。
她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宁宁说干就干,当即从书桌上拿起一叠通讯符,大大咧咧地开始写字。为了不被发现,甚至很机智地换了字体。
赌她一年的零花钱,这一波必不可能被发现。
通讯符如同生有翅膀,在灵力加持下瞬间被传入温鹤眠宅邸门前。
深居简出的青年已经许久未曾收到消息,满带疑惑地打开,看清内容后,霜雪般寒冷的眉眼不由得微微舒展开来。
那上面用狗爬一样的草字写着:
【将星长老您好哇!
我是新入门派的弟子,一直都特别特别崇拜您,如果您能看见这封信,那我可就太开心啦。
我听闻长老在大战中受了伤,正值闭关修养,不知过得怎样。好期待有天能与您相见,为了这个目标,我会一直一直努力的!
知您境况艰涩,但请不要妄自菲薄。
我和其他许许多多人都不曾将你忘却,回霜剑虽多年未出鞘,剑圣却一直留于我们心中。对于我来说,您永远是指引前路的火光。
虽然力量薄弱,但我一定会努力修炼,等有朝一日找到重塑识海的办法,让您再度拔剑。
请务必要耐心等到那一天!
祝将星长老天天开心呀!如果不高兴的话,我会经常把快乐分给你哦。
请不要在意我的名字,等兑现承诺的那天,我们就能见面啦。】
言语稚嫩,却满篇尽是赤子诚心。
青年苍白的指节握在纸页之上,不知怎地,忽然从嗓子里发出一道低哑的笑。
这通讯符……
修为高深之人,能够感知每个人身上不同的灵气。那姑娘一定不会想到,他纵使修为尽失,却还是能就此分辨一二。
通讯符上的灵气温婉柔和,却带了股凛冽剑意,即便她在信中说得再隐晦,温鹤眠还是能一眼认出信件的主人。
要不是他感知到熟悉的灵气,减轻了清虚谷中的禁制,这通讯符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进得来。
还说期待着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他。
倒是装得不错。
温鹤眠向来不爱与别人有所牵连,这次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拿笔俯身,利用她传来的通讯符写了回信——
只要使用同一张符咒,信件便能自动前往寄信人的住处。
【承蒙错爱。
今日有名弟子闯入清虚谷中,白裙绾发,腰间佩剑坠有明珠,看剑气,理应是金丹期修士。不知小道友可知她姓甚名谁?】
宁宁很快便将回复看完,晶亮的杏眼里盛了些许惊讶。
哇,温鹤眠居然咻地一下就回了消息!将星长老这么平易近人的吗!而且他好像非常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小迷妹的身份,没产生一丢丢怀疑,真是超高校级别的幸运!
她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成功将温鹤眠蒙在鼓里,却压根没料到早就着了他的道。
第二封信件很快就寄进清虚谷,仍然是龙飞凤舞的小字。
【那是天羡子长老手下的宁宁师姐,她可凶啦!我们都超怕她的!如果她今天做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情,我代替她道个歉。
别在意,她的脾气一直不好。
拜托了,千万不要伤心!】
这丫头居然还弯弯拐拐地向他说对不起,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青年漆黑的眼瞳里如坠星辰,仿佛漫天冰雪消融殆尽,终于露出苍茫纯净的天空。
他静静将那封信看了许久,指尖微微一动,极认真地在白纸上缓缓落笔。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
温鹤眠久违地嘴角含笑,垂眸望着纸上的字迹,在心裏低低念出来。
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