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曳点点头,跟着乔颜走进她家。
屋子里显然很久没有住人,积攒了厚厚一沓灰尘,乔颜一言不发地端详着大厅,当视线拂过厅堂里的木桌时,整个人不由愣住。
木桌被灰蒙蒙的尘埃染成了灰白色,在桌面中央,平躺着一封浅褐的信。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走上前,拿起信封抖落灰尘,一眼就见到三个醒目的大字:
给乔颜。
“是我娘的字迹。”
乔颜的声音很低:“这是她的习惯,若是和爹爹因为族里的事务临时外出,便会在这裏留下一封信——可在之前的空间里,我从没见过它。”
“你娘不是好端端活着吗!说不定她本来是留了信,但后来在大战里逃过死劫,就又把信封收回去了。”
许曳努力圆谎:“你要不要……把它打开看看?”
他的语气多少有点虚,然而话音刚落,还不等乔颜做出回应,不远处便突然响起几声刺耳的尖啸。
许曳匆忙扭头,竟见到大门入口出现了成群的镜鬼,十几双浑浊不堪的黑眼珠死死盯着他看,目光里尽是令人遍体生寒的杀机。
“……糟糕,看来这地方是他们的老巢。”
剑诀定然无法解决这么多镜鬼,许曳凝神片刻,拔剑出鞘:“看来找不到你想要的灼日弓了。等解决它们,我俩就一起离开吧。”
随着一声刺耳咆哮,门口的镜鬼倾巢而出,喉咙里发出的怪异声响一串接着一串,汇聚在一起时,像极了骨骼被碾碎时发出的声音。
许曳虽然拿着剑,却并不打算将它们全部斩杀,只是依靠剑风与剑气逐渐把镜鬼逼退——
毕竟受到魔气侵染的人与妖并非无药可救,只要能得到合理医治,总有一天会回归正常。乔颜与灵狐一族还有机会,他不能让这个希望断送在自己手上。
刹那间剑光四起,然而许曳虽然实力不俗,但总归没动杀心;
反观镜鬼,不但数目繁多、一拥而上,而且每一个都杀机重重,颇有要将他俩生吞活剥之势。
许曳无法独自对付这么多敌手,理所当然地落了下风。
他在打斗中无法抽身,很难顾及到身后的狐族小姑娘。只不过须臾的功夫,就有一个浑身是血的镜鬼发现了这道空子,在凝视乔颜片刻后,猛地扑身靠近她。
许曳大骇:“当心!”
他心头震颤,在电光石火间迅速转身扭头,本打算直接挥剑杀掉它,却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从未想过的景象。
那镜鬼跌跌撞撞扑向乔颜,却并未加害于她——
有另外三个怪物也察觉她没有太多还手之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朝乔颜靠近,在千钧一发的刹那,它适时出现在狐族少女身后。
或是说,它之所以靠近乔颜,正是刻意想为她挡下致命的进攻——
其中一个怪物的爪子,就那样毫不留情地撕去了它一大块血肉。
乔颜与许曳皆是一惊。
眼看其余镜鬼即将再次袭来,许曳暗自咬牙,将灵气集中在长剑之上,默念剑诀,用力一挥。
这一招蕴含了锋利剑气,势不可挡地席卷夜色,灵压如同滔天巨浪,重重将好几个镜鬼击飞数尺之远。
包括为乔颜挡下致命一击的那个。
“乔姑娘,你没事吧?”
许曳喘着气看向乔颜,却发现后者的视线并不在他身上。
她有些怔愣,目光幽暗得看不出情绪,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望着被剑气振出很远的镜鬼。
它替她挡了那一击,又被许曳的剑气所伤,本应虚弱不堪、无法动弹,此时却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在地上细细寻找着什么。
乔颜心有所感,不顾许曳劝阻,大脑一片空白地慢慢靠近它。
在空茫的血红夜色里,月光像破碎的水滴般落下来,莹润剔透,为她照亮镜鬼跟前散落着的物件。
那是一串几近枯萎的千丝穗,被剑气振得粉碎,成了一截一截的碎屑。
而它茫然无措地跪在地面,仿佛满身伤痕都不存在,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点捡起来,轻轻放在手心之中。
镜鬼乃魔族所化,丑陋畸形、无情无欲,只懂得不断地杀伐与屠戮,不存在任何多余的感情,也不会记得曾经认识的人。
更何况,乔颜与它理应是从未见过的。
许许多多藏在心底的疑问,都随着那串千丝穗的出现迎刃而解。她站在沉重暮色里,被不知什么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乔颜总觉得晏清从不在乎她,想方设法寻找着他心悦于自己的蛛丝马迹。
可少年人从来都是温和又腼腆,就算被她搭话,也只会低下头安静地笑,很少说些话来应答。
后来经过大战,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更加生疏。那时的乔颜想,不喜欢就不喜欢吧,等她出了秘境,准能遇上许多许多更好的人,她才不稀罕他。
晏清一定觉得她很烦。
从小到大只有自己缠着他的份,晏清只会极其偶尔地站在某个地方,遥遥注视属于她的影子。他们之间的距离那么远,远到乔颜看不清他的模样。
晏清从没说过在乎她。
可为什么……直至此刻,还要这么竭力地、连性命都不顾地,保护那串早就枯死了的千丝穗呢。
“乔姑娘。”
许曳看出她神色有异,声音小得难以分辨:“你——你都知道了?”
乔颜定定望他一眼。
她不傻,怎会察觉不出身边所有族人的异样。只是那个想法太过惊世骇俗,乔颜不愿,也不敢接受。
然而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处,不对劲的细节也越来越多。
族人们的刻意疏离、母亲记不起曾经的许多事情、诡异莫测的镜鬼,彻底打破幻想的,是密室里不翼而飞的灼日弓。
魔气为阴,正气为阳。
唯有灼日弓不会被水镜之阵复制,既然神弓隐匿了踪迹,那岂不就再直白不过地说明,她所处的地方是魔族所在的阴面么?
此番下水,“寻找灼日弓”只是用来自我安慰的借口,其实乔颜心裏比谁都清楚,自己来到这裏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在不久前曾对许曳说,要来“找一样东西”。
其实那并非灼日弓,而是某个人手腕上的千丝穗。
只要见到它,一切就都能明了。
她在过去的数年间与仇敌相伴,不辞辛劳地助他们恢复灵力,并在不知情的前提下,亲手杀害了曾经朝夕相伴的族胞。
原来陪伴在身边这么久的,全部都是谎言。
那些朝夕相伴,那些夜谈与微笑,还说要一起离开秘境,去南城看烟花……
什么烟花和约定,尽是无法实现的假话,而她已然成了满手血污的罪人,犯下无法洗净的罪孽。
“乔姑娘。”
许曳彻底慌了阵脚,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眼眶陡然变红,想方设法出言安慰:“你不要太伤心,狐族虽然受了魔气侵染,但只要离开秘境好生修养——嘶!什么声音?”
他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席卷整个秘境的轰鸣。
许曳心下生疑,差点以为那位魔君杀了过来,等出门抬头一看,情不自禁愣在原地。
“我、我的老天,乔姑娘,你快看天上!”
乔颜恍惚之间闻声抬头,透过房门,窥见一片狭窄的天光。
在下一刻,狐族少女亦是呆呆怔住。
夜色无声沉淀下来,穹顶之上是浓郁的血红与墨黑,一切本应当浑浊幽暗,见不到丝毫亮色,可那天空正中央的月亮却突然迸发出无比璀璨的白光。
光晕不断挣扎,竟引出一道道不断碎裂的裂痕,每道裂口都以中央一点为圆心,朝四周如同丝线般细细散开。
好似夜风吹落满天繁星,星如雨下,在深黑幕布上绽开一朵朵圆形的花。
“师兄,天边有异。”
秘境之中,明空从洞穴里探出脑袋,抬手遮住刺眼的亮光,一颗卤蛋状光头被照得发亮:“有股巨大的灵力被迫散开了。”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明净坐在地面上,双手合十,语气毫无波澜:“定是不知何处又起了杀伐……只是秘境中诸位弟子,何人能有如此磅礴的灵力?”
“云师姐,你快看!”
在山间一处不易察觉的山洞里,林浔同样仰起脑袋,颇为好奇地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云端月掀起厚重的藤蔓,安静站在他身旁,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应道:“好像烟花啊。”
“烟花?”
林浔闻言咧开嘴角,眼底的笑意与亮色更浓:“真的好像啊!”
“阵法已经在逐渐碎裂了。”
宁宁坐在水潭不远处,身边是一袭黑衣的裴寂。祁寒被五花大绑,为了不让求饶声惹师姐心烦,裴寂毫不犹豫将他丢在了瀑布旁,与哗啦啦的水声孤独做伴。
“像不像是一场烟花?”
宁宁已经没了力气,连说话和睁眼都格外吃力,只想什么也不想地睡上一觉。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一道轻柔的风,缓缓落在少年耳边:“送给你哦,就当作是……裴寂舍身救我的奖励。漂亮吧?”
他们坐得很近,如今宁宁毫无征兆地突然入睡,在整个身体往前倾倒的刹那,便被裴寂小心翼翼地轻轻接住。
他几乎没用什么力气,在极其短暂的迟疑后,将她朝自己肩头挪了一点。
然后又挪一点,直到宁宁的脑袋稳稳当当靠在他肩膀上。
承影又哭又笑,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伸胳膊蹬腿:“裴小寂,你终于长大了,妈妈我好欣慰啊!”
裴寂:“安静。”
在漫天绽开的星光之下,裴寂微微侧过头去,视线正对宁宁面庞。
他见到少女小扇子一样纤长的睫毛与圆润小巧的鼻尖,她像是梦见了开心的事情,在睡梦中无声地轻笑。
裴寂不动声色地将视线移开。
再低头时,嘴角带着与她相仿的、静静上扬的弧度。
“天边怎会出现这般异象?”
而在废弃的老宅中,许曳被震撼得失了言语,乔颜则藉着满天光华,打开被攥在手里的信封。
那是她娘亲的字迹。
【吾儿乔颜:
见字如面,切勿挂念。
当你看见这封信,我们与魔族的战斗应该已入尾声。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只是狐族已近生死存亡之际,总得有人为此而站出来。
若要击垮魔族,需以我们体内的全部灵气为引,这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赌局,将你剔除在外,是我身为母亲的最后一点私心。
这世上除了秘境,还有许许多多你未曾见过的景象,南城的水乡,京都的楼宇,仙道之上厚积的雪与云。
倘若我们无法再见,那便由小颜代我和爹爹一并去看看吧。
无论结果如何,爹爹与娘亲永远爱你。
对不起啊,明明早就约定好了,却不能陪你离开这裏,一起去看场烟花。】
字迹被滴落的泪水渐渐晕湿,变成模糊不清的墨团。
镜面之外,乔颜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向被亮光映照得恍如白昼的夜空。
镜面之中,魔族女修用尽体内残存的气力,最后一次抬起眼睫。片刻怔愣后,自眼底溢出一抹噙了水光的笑。
在明镜的正反两面,两处近在咫尺却最为遥不可及的地方,所有人眼前所见,皆是同一幅景象。
镜面碎裂出片片裂痕,自天边的一点逐渐扩散,好似蛛网千千结,迅速扩散至整个天空。
由白光织成的繁花千姿百态,无比绚丽地绽放于穹顶之上,伴随着裂痕出现时的轰然巨响,虚妄得不似真实。
当它们一束一束地绽放,渐渐填满夜幕的时候,星痕剑剑气也随之爆开,牵引出绮丽灼目的雪白流光。
犹如一场真正的、被整个世界注视着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