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城城主站在原地,很是尴尬。
他,骆元明,城二代兼天才符修,一辈子循规蹈矩,没做过也没见过多么出格的事情,今日亲眼见证贺知洲当众弑师,简直离经叛道得超出了想象力极限。
众目睽睽之下,天羡子勉强抓着扶手,从地上晃晃悠悠爬起来。
因有剑气护体,这位剑道大能并未受伤,但从他故作坚强的表情来看,一颗心早就随着那句“仙门第一砍头狂人”碎成了渣渣。
骆元明望见天羡长老深深吸了一口气,身边罡风骤起,吹得灯火摇曳不停。
“天、天羡长老。”
他叫得谨慎,与身旁的妻子对视一眼,继而沉声道:“你还好吧?在下会向鸾城百姓做出解释,你……别太难过。”
哪知天羡子并未立刻应声,眯着猫一样敏锐的双眼,幽幽看了看他,眼神很是瘆人。
“天羡长老?”
天羡子皱着眉摇头,声音突然大了好几倍,那叫一个义正词严,整个楼道都能听见:“我明明是真霄剑尊,城主认错人了吧!”
骆元明:……
骆元明的第一反应,是这位长老摔坏脑子,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太对劲。
——大哥!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在用坑人这一招来维护自己的面子啊!真霄剑尊做错了什么,才要被如此对待!
他真傻,真的。
他本以为天羡子身为长老,理应有那么一点点正形,然而玄虚剑派,果真不同凡响。
上上下下千百号人,就他接触过的几个而言,徒弟坑师傅,师弟坑师兄,好像没有一位是正常的。以他们的风评,就算哪一日来场惨无人道的弑师大会,骆元明都不会觉得奇怪。
“那个……真霄剑尊。”
眼看天羡子听见这个称呼,立马一副回光返照、春风得意的模样,骆元明眼角又是猛地一抽:“剑尊与小徒弟们一同来天香楼,在下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今日请诸位随意玩乐,由我来包揽全部费用。”
天羡子蹲在地上,仔仔细细把灵石一颗颗捡起来:“这怎么行?哪能让城主破费!”
他这些钱哪怕加了五倍,恐怕也负担不起这裏的一顿饭钱。
骆元明颇为心疼地打量一番天羡长老洗到发白的衣衫,语气不变,继续温声道:“在下之前有求于长老,今日一餐,就当聊表谢意。”
……有求于他?
宁宁一直关注着这两位的交谈,听到这裏不免感到好奇,转瞬之间,便听得天羡子说:“提起那件事……当真极为难办。我与天羡师弟商议许久,也调查过鸾城里的魔气,结果一无所获。”
这人入戏太深,直到此时仍然坚定认为自己就是真霄剑尊,停顿片刻后正色补充:“就怕不是魔物作祟,而是有人刻意而为之。”
“剑尊的意思是,城中有人……”
骆元明神色一凛,把声音压低许多:“此事不宜张扬,还是等明日法会事毕,再与其他长老一同商讨。近日来长老多有费心,骆某真是不知应当如何感谢。”
他说罢叹了口气,转眼望向身旁的妻子,眼底淌出几分柔色:“希望能尽快查明此事,近日来城里人心惶惶,鸾娘也整日害怕,不得安生——我先带她去雅间进食,道长们也请吧。”
鸾娘抿唇一笑,眼底尽是妍丽媚色,谈笑间扶住骆元明胳膊:“真霄剑尊,天香楼内美酿佳肴品类繁多,其中藏酒‘九洲春归’最是有名,不妨一试。”
天羡子知道这对夫妻情谊甚笃,差点被狗粮塞到饱,等和两人道了别,便听见宁宁细细柔柔的嗓音:“师尊,鸾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是不是城中女子失踪那件事儿?”
郑薇绮跟着她噔噔噔下楼:“听说已有好几个女孩不见了踪影,始作俑者一直没找到。”
天羡子点头:“此事很是棘手,那人修为有成,很擅隐匿行踪,我们在鸾城寻了个遍,也探访过失踪女子家里人,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没捞着。”
他说话时觑见仍有好几个外人朝这边探头探脑,眉头一皱,化作人形大喇叭:“赌上我真霄剑尊的名号,势必要拿下凶手!饶是天羡子那等神机妙算玉树临风之辈,也绝不可能比我更有效率!”
林浔还沉浸在师尊的旋转大风车里无法自拔,替他拼命犯尴尬癌,差点脸红窒息死去。乍一听见这声吼叫被吓了一跳,低声问身旁的孟诀:“孟师兄,师尊他没事儿吧?”
谁料孟诀抬起眼皮睨他,声音和神态都是淡淡,看不出任何虚伪与假装:“孟师兄是谁?我不是叫‘江妄’么?”
江妄,是真宵大徒弟的名字。
林浔:……
林浔:“好的江师兄。”
宁宁被贺知洲赠予过“福尔摩宁”和“宁青天”的称号,就她本人而言,对于鸾城少女失踪的案子也极为好奇,直到坐在席间,仍不忘向天羡子询问具体情况。
“失踪的那些啊,全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天羡子经历了一番社会性死亡,正需要点别的话题转移注意力,见她如此感兴趣,自然知无不言:“说来也奇怪,她们出身普通,体内也并无灵力,最大的可能性只有魔族邪修作祟,以人命为祭。然而鸾城四下皆无魔气,要说其他人……掳走那么多姑娘,好像又没太大用处。”
这是彻彻底底的无差别作案,凶手在街头巷尾、荒郊田埂皆有出没,失踪的女孩们亦是身份各异。因为没有规律,所以难以留下任何可供推理的线索,实打实的令人头大。
“城主府最顶端那座的鸾鸟像,师妹还记得么?”
孟诀温声道:“之所以用上它,就是为了找出有关凶手的蛛丝马迹——不过似乎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太大收获。”
宁宁恍然点头。
那座鸾鸟像被施了术法,能记录城中影像,贺知洲和叶宗衡互相碰瓷儿的时候,就是吃了这玩意的亏,被当众毫不留情地戳穿。
当时的确有人说过,鸾鸟像和一连串的失踪案有关。
“最邪门的是,城主为了查明此案,特意寻来了道士请魂,结果把姑娘们的生辰八字念了个遍,没一个魂魄被招过来。”
天羡子坐在木椅上,双手环抱斜倚在后,他不过二十多岁的模样,加之生得面如冠玉、风流不羁,很难看出是个令妖邪闻风丧胆的剑道大能。
他说着抬手比了个“二”的姿势:“两种可能,一是她们都还没死,二是连魂魄也不复存在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细想之下都叫人毛骨悚然,而他们掌握的线索甚少,一时半会儿压根讨论不出结果。
“咱们好不容易出来庆祝一回,要不说点别的?”
郑薇绮用手托着腮帮子,从嘴角溢出一丝笑:“你们知不知道,其实‘鸾鸟’这个意象,除了祥瑞安宁之外,还代表矢志不渝的爱情哦。”
林浔闻言呆呆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头顶的龙角染了层浅浅粉色。
“我以前好像听过有关于此的传说。”
宁宁应道:“传说鸾鸟虽是太平祥和的化身,自己却一生孤苦,寻遍了四海八荒,只为找到能与之相伴的另一半。”
“对对对!”
郑薇绮抚掌一笑,弯弯的眉目间露出几分探寻之色:“师弟师妹们年纪也不小了,有没有遇见什么中意的人?”
天羡子立马来了精神,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目光悄悄往宁宁和裴寂身上跑,唯恐被其他人发现,跟做贼心虚似的。
宁宁面无表情端起面前的茶杯,用来掩饰自己此时此刻神情的异样。
茶杯碰到嘴边才愤愤地想,不对啊,她清清白白,身正不怕影子斜,神色怎么可能不对劲,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这个念头一晃而过,耳边猝不及防传来郑薇绮的笑声:“哎哟喂,我说师弟师妹,你们俩怎么同时端起茶杯喝啊?这裏面……不是还没上茶吗?”
宁宁:……
宁宁扭头望一眼身旁的裴寂,两人果然正保持着同样尴尬的姿势,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他察觉到这道视线,神色淡淡地投来一瞥,又很快把目光收回去。
她没说话也没动,垂眸又往杯子里看了一眼,黑漆漆的一片,空空荡荡。
哦,果然是空的,那没事了。
“我有些口渴,也不知道茶水和饭菜什么时候能送上来。”
宁宁很懂得随机应变的技巧,努力从嘴角勾起一抹笑,轻轻放下杯子。
茶杯触碰到桌面的瞬间,裴寂那边也传来一模一样的、放杯子时发出的轻声闷响。
然后是郑薇绮实在憋不住的噗嗤一笑。
天羡子抿着疯狂上扬的嘴角,抬头便听见一阵敲门声,继而雅阁房门被打开,原来是终于上了菜。
天香楼不愧为赫赫有名的顶级酒楼,房门甫一打开,便能闻见令人垂涎三尺的幽香。
再看一盘盘被端上圆桌的菜肴,红烧肉形如玛瑙,油光透亮,肥美鲜嫩的肉汁与油脂浸在肉里,被灯火映出橙红色泽;
鱼汤泛着滚滚热气,于氤氲白烟中隐约露出晃荡着的奶白汤汁,枸杞与葱花飘浮其上,只需看上一眼,就能轻而易举想象出入口时细腻浓稠、热气四溢的甜香。
天羡子这厮鸡贼非常,自从摔下楼梯得了城主请客的承诺,之前在众目睽睽下摔倒的郁闷便消散大半,连带着看贺知洲,也重新有了几分顺眼。
他本来就是不爱计较的性子,当即被琳琅满目的菜肴吸引全部注意力,乐呵呵地出声:“大家都别客气,我开动了!”
宁宁自然不会觉得拘束,伸手夹了块糖醋藕片。
咬开外面的一层金黄糖浆,牙齿便能触及到被包裹在内的雪白藕片。糖浆酸甜,黏糊糊地浸在莲藕孔隙之间,一口咬下时能听见咔擦一声脆响,藕片清甜酥脆、醋汁微酸与白糖香气一股脑在舌尖溢开,带了点凉丝丝的气,将夏日烦闷消减大半。
好吃。
“啊,好吃!”
贺知洲吞下整整一口的红烧猪蹄,眉宇间尽是无比幸福的傻笑:“比咱们宗门里的烤鹅和西瓜好吃多了!”
郑薇绮毫不犹豫地戳穿他:“这能怪玄虚剑派?要不是你自己整天大手大脚乱花钱,能沦落到去饭堂讨饭?”
宁宁低下脑袋闷声扒饭,林浔倏地红了脸,摸一摸自己空瘪的钱袋。
他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有裴寂自始至终没怎么出声。
若要说的话,这好像是他头一回与这么多人一起吃饭,席间笑声不停。
他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没人愿意接近血脉不纯的魔族后裔,裴寂便也渐渐学会刻意疏离,将自己与旁人隔开深深的间隙。
久而久之,已经快要忘记了与人相处的方式。
至于此刻,在这间雅阁里,虽然大家围坐在一桌,他却同样是格格不入,游离于众人之外。
少年自厌地皱起眉头,眼底尽是浓郁暗色。
他实在很糟糕,孤僻又嘴拙,连主动和宁宁说句话都做不到。
这个念头让裴寂微微一愣。
为什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想起她的名字呢?
“裴寂裴寂。”
耳边传来含了笑音的清脆声线,裴寂冷冷抬眸,见到宁宁侧过脑袋,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怎么一动不动?怎么,夹不起菜啊?”
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瞬息之间忽然见她凑上前来,笑眼盈盈地伸出右手:“你看,拿筷子应该像我这样——你的姿势全错了。”
裴寂的那位娘亲怎会教他如何拿筷子。
属于女孩的清香取代了菜肴香气,他一时有些局促,放缓呼吸垂下眼睫,学着她的手势慢慢调整动作。
“不是这样。”
那边的几位还在聊得热火朝天,她的声线无比清晰地在耳边响起,宁宁伸了左手,轻轻按在他瘦削的指节上。
然后用了小小的一点力道,带着食指向下移。
在他的食指中央有道横亘的刀疤,是儿时娘亲怒极拿了刀,裴寂无从躲闪,只能抬手接下。
宁宁显然发现了那道旧伤,飞快眨眨眼睛,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拇指,在疤痕上轻轻拂过。
有些酥酥麻麻的痒,像电流一样划过伤痕。
裴寂因为这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脊背微僵,屏住呼吸。
“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