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红玉姑娘。
“她向来拼命,一旦定了心思,就断然不会放手。从前她想凑足赎金离开百花深,便用尽浑身解数招徕客人;若是想要嫁给城主,那为了他钻研书法诗赋、将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性子,也有理可循,哪里会和神鬼之事扯上关系。”
她在一众小丫头里年纪最大,其他人虽然不服气,然而出于对红玉本人的敬佩,都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听她用温温柔柔的嗓音继续说:
“我们生来贫贱,若说不想过上好日子,那必然是假话。鸾娘就算为了接近城主,刻意将自己变成另一副模样,在我看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耻。”
“红玉姐姐,你还帮她说话啊?”
猫眼姑娘冷哼一声:“她自从嫁入城主府,就再也没有与我们来往过。上回咱们在灯会上遇见她,那女人明明看见了你,却像在看陌生人一样——这分明就是不对劲嘛!”
红玉摸摸她脑袋:“我们这种身份,她不认也在情理之中。我虽然觉得失望气恼,却不希望你们出于个人好恶,把强加之罪安在无辜之人头上。”
她虽是这样说,但从宁宁已经掌握的线索来看,鸾城少女失踪的幕后真相很可能与鸾娘脱不了干系。
但若要查明……又应该从哪里入手?
宁宁脑袋里的思绪一团乱麻,没有头也没有尾巴,正在默不作声地思考时,忽然听见房间虚掩着的木门被陡然推开,耳边传来贺知洲生无可恋的声音:“宁宁救命!我的钱……我的钱全不见了!”
贺知洲的钱袋子里空空如也。
他之前在浮屠塔里得了宝贝,这回又在秘境中采了不少灵植,开开心心随手一卖,就是满满一口袋的可爱小灵石。
然而当他好不容易醉酒清醒过来,在迫害师叔之后的满心绝望里,为了让自己开心一些,本想拿出钱袋里的灵石细细观摩,却发现一粒灰都没剩下。
一点开心也没有,整个人更绝望了。
跟言情小说里女主角是男主的命一样,那些石头也是小穷鬼贺知洲的命。托他的福,宁宁与裴寂头一回进了鸾城里的刑司院。
刑司院被建在鸾城中央,担得起一个气势恢宏、高堂广厦。朱红砖瓦堆砌出无比厚重的肃穆之气,屋脊之上的鸾鸟雕像展翅欲起,伴有两只游龙腾飞其侧,眸光凛然,叫人心生畏敬。
从职能来看,这地方和二十一世纪的警察局没有太大差别,经群众报案后非常迅速地调用了监控摄像头,即鸾鸟像记录的城中影像。
据接待他们的刑司使说,多亏有城主设下的术法,近日以来鸾城可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能在这种风气之下弄丢浑身家当,也算是个人才。
画面在深夜的百花深处不断游弋,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玄镜中出现了两道无比熟悉的影子。
还是他和天羡子,时间应该在前去暖玉阁之前。
贺知洲又想起暖玉阁里的惨案,差点没站稳。
镜子里的天羡子呆呆立在路边,跟前站着个陌生男人。那男人手里拿了个葱葱茏茏的茂盛盆栽,满脸堆着笑:“这是我们祖传的摇钱树,只要你给我钱财,我就能变出双倍的灵石。”
他说着拿出三颗下等灵石,往盆栽后边一晃,再张开手指,居然当真成了六颗。
——因为在盆子里还藏着好大一堆,只不过被盆栽茂密的枝叶笼罩,旁人很难看清。
这是个极度弱智的街头骗术,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绝对不会上当。
只可惜那时的天羡子不算正常人。
“好厉害,好神奇!”
天羡子呆呆拍手,在男人不间断的怂恿下咧嘴傻笑,从钱袋里拿出可怜巴巴的一百灵石:“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拜托你了!”
他连走路都晕头转向,男人虽然看出这是个喝醉了的傻子,却万万没想到,居然还是个穷到抠脚的穷光蛋,一时间笑容凝固,欲言又止。
然而一百虽少却也是钱,男人刚接受了惨淡的现实,神色复杂地把它们拿在手里,没过须臾便听见不远处贺知洲义正词严的吼声:
“师叔,你在做什么啊师叔!”
镜子外的贺知洲乐到嘴歪,一拍大腿:“看见了吧!不愧是我,连醉酒之后都能保持如此清醒!”
然后就看见画面里的他仰头发出一阵朗声大笑,继而摇摇晃晃地站在男人跟前,用手指比了个三:“摇钱树如此神奇,一百灵石怎么够!我加投!”
贺知洲刚喝下的茶水被噗噗噗喷出来,猛地吸一口凉气,在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里,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加投!三!千!万!”
说完还一把握住天羡子手腕,激动得眼眶泛泪光:“太好了师叔!这世上所有的奇迹,居然都被我们碰到了!我们真的好幸运好幸运哦!”
宁宁啧啧称奇:“不愧是你!”
贺知洲:……
贺知洲一口气没喘上来,翻着白眼滚下了椅子,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全部身家加在一起,连三千万的零头都够不上。
可惜无论此时的他有多么后悔,玄镜中的景象都不会逆转或停下。
被摇钱树骗局一夜骗走三千万,贺师兄如同瞬间老了三千万岁,满目沧桑坐在地板上,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等等——你给他的东西,好像不是银票。”
贺知洲回光返照,化身一根木棍人,直挺挺从地上窜起来。
只见玄镜里的他拿着纸笔写写画画,写完后立马喜气洋洋递给骗子。
那张白纸一看就不是银票,男人原本还保持着迫不及待的微笑,晃眼将它一瞟,脸色瞬间就不对劲起来。
“春风送来暖洋洋,千家万户齐欢笑。朋友送你三千万。”
他念着念着开始猛打哆嗦,牙齿气得一颤一颤,声音也抖个不停:“千万要快乐,千万要幸福,千万要健康。有这三千万,新年快乐一定旺——”
“我旺你娘个锤!臭小子敢耍我?!”
贺知洲喜极而泣,在短短片刻内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不愧是我!!!”
男人最后这句话一出口,身旁半傻半呆的天羡子便拔剑出鞘,在回环浩荡的剑光中蹙紧眉头:“你说谁是臭小子?”
天羡子虽然醉了,脑子里护犊子的本能却还在。
他修为极高,如今仅是拔剑对准不远处的男人,就已经能让后者在层层威压之下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站立不能,径直扑倒在地。
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两人来头不小。
男人自知理亏,加之技不如人,要是当真打起来,不但骗来的一百灵石会沦为泡影,恐怕还要自己承担一大笔医药费,再严重一点儿,还得变成丧葬费。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勉强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就往后边跑,用最怂的语气说出最狠的话:“你们等着!两个白痴,别让我再碰见!”
骗子就这样跑了。
这剧情百转千回,处处是转折,连身为当事人的贺知洲都满脸懵,既然没被骗跑,那他的钱到底去哪儿了?
鸾鸟雕像如同一个不停旋转的监控摄像头,这段影像一过,便悠悠晃去了别的地方,任贺知洲怎样倒腾,都没再出现与他相关的景象。
“贺师兄,节哀顺变。”
宁宁很是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继而把目光转向一旁的刑司使,正色问道:“这位大哥,今日被带进刑司院的天羡子长老……他还好么?”
“天羡长老?”
男人陪着他们看完了整个案发经过,乐得差点没合拢嘴。听见宁宁这句话后将她粗略打量一番,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你们是他的弟子吧?放心,他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顶多定个扰乱街市的罪名,就算被抓入刑司院,也能很快就被放出去——不过要我说啊,你们是不是被什么人下了迷|魂|药?”
迷|魂|药?
宁宁一愣:“我们只是在昨夜喝了天香楼里的九洲春归,许是因为酒性太烈,大家都醉了。”
“九洲春归?”
刑司使咧嘴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那可是天香楼里最有名的酒,味甘、回香、不易醉人。要是人人都和你们一样,喝了九洲春归变成那副德行,天香楼的生意还做不做啦?这不是自砸招牌吗!”
他说着敛了笑,语气里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你们还不知道吧?天羡长老被带入刑司院后,便一直昏迷不醒、呼呼大睡,哪怕有时睁了眼睛,也跟丢了魂似的。虽然看起来像是醉酒,但什么酒能这么厉害,让堂堂大能如此狼狈?”
九洲春归不易醉人。
然而裴寂喝了一杯便神志不清,师尊等人更是醉得离谱,直到如今也没有恢复意识。
如果说……这并非醉酒,而是什么人刻意而为之,在酒里下了药呢?
裴寂眸底漆黑,划过一丝冷戾的狠意:“会不会是鸾娘?”
“如果当真是她,鸾娘是怎样把药下到我们酒里的?”
宁宁百思不得其解:“九洲春归属于天香楼珍藏的酿酒,在上桌打开之前,理应是处于密封状态——那时她一直跟城主在一起,就算得了机会暂时离开,也不可能来我们所在的雅间下药啊。”
更何况玄虚剑派与她无冤无仇、非亲非故,简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若是非要费尽心思来这么一出……
动机和手法都完全想不通。
来了一趟刑司院,三人心裏的疑惑非但没有解开,反而愈发浓烈起来,一时间没人开口,于玄镜之前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刑司使是个年轻小伙子,正值血气方刚的时候,加之职业习惯作祟,见状立马插嘴道:“我听你们提到鸾娘,你们最近是不是得罪了她?我看这阵势,像是在报复啊。”
宁宁顺势看向他:“鸾娘她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么?”
“这——这我哪能说得上来?”
男人挠头笑笑:“她毕竟是城主夫人,我们平日里压根接触不到。不过我听说吧,她脾气好像确实不太好,嫁进城主府不久,就把上一位夫人的卧房上了锁,不允许城主进去一步。”
“上一位夫人的卧房?夫人与城主不应该同住在一间房屋吗?”
刑司使的声音小了许多,像在讲悄悄话:“那两位关系不好,好像时常闹别扭。”
贺知洲苦着一张脸,身心俱疲:“就算她想报复,可我们同她一句话也没说过,哪里来的‘报复’可言?”
“或许不是报复,而是另有所图。”
在令人心惊的沉默里,唯有裴寂皱了眉,沉声道:“既然城主夫人有问题,而她又特意指使我们喝了不大对劲的九洲春归……你们没有发觉么?本应该与师尊师兄一起的郑师姐,我们方才翻阅影像时,纵观整个百花深,都未曾发觉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