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虽然狂乱的浊涛没能拍碎坚固的城墙,但却无法阻拦洪水的渗透。整整一夜过去,等到天亮之时,城中已经积蓄起了足足数尺之深的洪水,江东军残存的两万将士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船上。至于寿春的百姓...江东军没有去管他们,也没法去管,只能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寿春南门外停靠着一艘硕大的楼船,孙权在周瑜、张昭、徐庶、孙皎等一干文武的陪同之下肃立甲板之上,静静地望着滚滚波涛。周瑜的脸色看起来依旧十分的苍白,孙权的脸色则有些阴晴不定,剩下一干文武的脸色也不好看,所有人都清楚这样一场洪水意味着什么。甲板上的气氛显得无比压抑,只有晨风吹动旌旗发出阵阵轻响回荡在众人耳边。沉默半晌,张昭突然开口道:“公瑾,这一场洪水下来,整个江北都变成了一片泽国,我军不惜赔上江北三郡,百余万黎庶,覆灭大部分晋军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没人指望能将张扬也丧生在这场洪水之中,一军主将绝不只是说着玩玩,所以在江东文武的心中,只要能够覆灭大部分晋军便是一场天大的胜利,也不枉江东损失如此之大。随着张昭的开口,所有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周瑜的身上。但是周瑜却没有开口,唯有沉默以对。他自然希望能将晋军全军覆没,可以说他比在场的任何人都渴望这个结果,可他却不敢打这个包票。晋军不是数十万稻草人,等着他们这一场大水来覆灭,最终的结果如何,谁都无法保证。可若是没这一场大水的话,只怕江东军连从寿春撤离都成为了一种奢望。此时的周瑜早已没有了刚刚开战时的意气风发,计划接连不断被打乱,到最后晋军祭出负土填城之策后,他已经算是束手无策。而给予他致命一击的则是老将黄盖的战死和合肥的陷落。如果甘宁的锦帆营拦住淝水,无需麻烦,只需数条粗大的铁锁拦截在河面上,那江东军的最后一条退路就会断绝,所以周瑜不得不用这么一种办法来保证他们能够安然撤退。水漫江北,是玉石俱焚,更是饮鸩止渴。这场大水浇灭的不仅仅是晋军南下的战火,更浇灭了江东军刚刚燃起的北伐之火。奋斗十余载,好不容易刚刚打出江东,但又这么灰溜溜,以一种丢人的姿态退回江东,这是江东文武的耻辱,也是一场莫大的失利。如果可能的话,周瑜万般不愿如此做,但可惜的是,他别无选择。在巨大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的阴谋诡计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若非张扬不愿牺牲麾下将士的性命,寿春城甚至无法坚持到现在。如果不发动这场洪水,平安夺得江北三郡的张扬凭借他麾下雄厚的实力,也许用不了三五年的时间便能打造出一支庞大无比的水军。退一步讲,就算张扬打造的这支水军如同当年的荆州水军一般,空有庞大的战船没有精锐的水军和熟悉水战的将领,但就凭这支船队,将数十万大军运送过江却没有任何的问题。到时候,江东又拿什么来阻挡这数十万恐怖的大军?“报!”一声嘹亮的大喊缓缓传来,周瑜望着滚滚浊涛的双眸不由自主向那艘小船上的将士看去,双眼中泛起近乎祈求一般的光彩。“启禀大王,张定边将军急报!”周瑜心头一紧,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扶住围拢的右手不由自主的握紧,手背上根根青筋暴起,看起来有些丑陋。孙权先是回头掠了周瑜一眼,随后大声喝道:“快讲!”小校不敢怠慢,大声道:“大王,小人屠早有准备,十余万步骑大军事先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八公山上,所部几乎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失!”话音落下,甲板上一片寂静,一众文武面色大变,似乎谁都不敢相信这小校口中的话。孙权艰难的张了张嘴,但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碧蓝色的双眸泛起了一抹红光,看起来无比扎眼。“报!”又一名小校大步踏上甲板,抱拳道:“大王,钟离牧将军急报!”“讲!”孙权重重一拳砸在围栏之上,愤怒的姿态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猛虎。听到钟离牧的名字,他的心头已经升起一股不详之感,如果周泰无事的话,定然不会轮到他来向自己传回战报,难不成...他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个勇悍无畏,仿佛一块顽石般粗糙的汉子离他而去,一定不会!小校不敢直视孙权的目光,低头道:“大王,敌将高顺事先已经转移到了附近的高地之上,周泰将军为敌将甘宁所激怒,率军狂追,却不想中了敌军的计谋,在敌军大营附近遭遇伏击。大小船只近百余艘被焚毁,我军损失五千余将士,周泰将军...”孙权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揪住小校的衣领,怒吼道:“周泰如何了,快讲!”那个浑身布满伤疤,无数次救他于险境的汉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有事啊!“周泰将军率军断后,为敌将甘宁阵斩!”“砰...”孙权双手猛地一松,小校重重砸在甲板之上,发出一声闷响,但却根本无人去关心他,一众江东文武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所惊呆了。又一员大将,从此战开始,先是太史慈、再是贺齐、凌统、萧摩柯三将,紧接着是老将黄盖父子,如今连周泰也...“怎会...怎会如此?”“幼平!”遥望着南方滚滚浊涛,孙权嘶声哀嚎,仿佛一头绝望的野狼临死之前的悲啸。周瑜的脸色瞬间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一股令人窒息的烦闷之感从胸腹之间涌起,他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只有一股甜腥之感喷涌而出。“大都督!”一声慌乱的大喝在甲板上格外清晰,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喷出一条血箭,跌倒于地的周瑜,甲板上顿时乱作了一团。孙权猛然回头,他眼睁睁地看着周瑜重重跌倒在甲板之上,却没有任何的动作,没有搀扶,没有惊慌,只有望向周瑜的眼神无比的冰冷。张昭楞了楞,但还是上前一步将周瑜拖起,大声呼喝道:“速速去请郎中,把公瑾送回舱室中去,快!”孙权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跌倒的周瑜、慌乱的江东文武、仓皇失措的将士,仿佛他是一个局外人一般毫无动作。...是夜,周瑜幽幽转醒,印入眼帘的正是孙权那双似乎不带任何的感情的冰冷双眸,让他感觉到一丝冰冷,一阵陌生。“大都督,感觉如何?”声音同样不带一丝感情,周瑜艰难起身,抱拳准备施礼,孙权轻轻将他重新摁回到榻上,开口道:“你的身体不好,还是莫要乱动了。”“臣失礼。”周瑜无奈地重新躺回到卧榻之上,苍白的脸上除了一丝苦笑之外,再没有任何的表情。孙权一声长叹,开口道:“公瑾,小人屠猜到了我军的谋划,洪水大约会在半月之内缓缓退去,张定边和钟离牧退回来了,如今我们正在退往江东的路上。”“孤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场大战会以这种方式落下帷幕。”冰冷的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但周瑜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蕴含的愤怒。“公瑾兄长,此战,没有一点希望了吗?”迎上孙权充斥着希望的双眸,周瑜一脸黯然道:“臣无能,让大王失望了。”“无妨,孤知道大都督尽力了。”孙权的双眸中不可遏止地升起一抹淡淡的阴霾,但他还是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安慰周瑜道:“此战之败乃我军实力不济的缘故,但胜败乃兵家常事,大都督无需自责,当年高祖也曾屡败屡战,垓下一战逼得霸王自刎而亡,方才取有天下。如今我军虽小败两阵,但却未必没有一点希望。”周瑜再次抱拳开口道:“大王宽宏,臣惶恐。”“大都督且好好养病。”孙权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真挚,伸手一拍周瑜的肩膀,爽朗道:“到了江东,孤要仰仗大都督的地方还有很多,将士们也不能没了他们的大都督,公瑾兄长且放宽心,莫要为了一场失利便一蹶不振。”“大王放心,臣知晓轻重。”“那好,孤便不打扰大都督休息了。”说罢,孙权伸手轻轻为周瑜掖上被角,转身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