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数日杨恒便在金顶禅院中静养,终日躺在床上足不出户,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每天明月神尼都会前来替他换药,明华大师等人亦轮流着来探视,真禅、小夜等人本也想到金顶禅院看望杨恒,却被守在院门外的僧人劝阻,言道杨恒伤重不宜打扰,只好托守门僧捎了些衣物进去,这才怏怏而回。
如此数日杨恒伤势渐好,已能下床走动。
他不耐在屋里待着,便想前往平山佛堂祭拜明镜大师。可刚走到门口,就被两名金顶禅院的真字辈中年僧人拦阻道:“真源师弟,你伤势未愈,还不能外出。”
杨恒道:“我在屋里待得闷也闷死了,出去散散心也不成么?”
一个法号唤作真方的僧人道:“明华师叔吩咐过,你的伤只宜躺在床上静养。如要外出,须得先得他和令师明月神尼的准许。”
杨恒愣了愣,道:“我又不是囚犯,哪有出去走走还要别人同意的道理?”
真方微笑道:“这是明华师叔一再交代的事情,我们也不好违反,请师弟见谅。”
杨恒听他说得客气,可身子挡在院外犹如一尊门神,目光炯炯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好似在提防自己会突然逃走。
霍然间他醒悟过来,暗道:“好啊,敢情是要软禁我!”一时也无暇细想明华大师为何要这么做,说道:“我是去平山佛堂祭拜明镜大师,难道也不准么?”
真方道:“今天早晨明镜师伯的遗体已然火化,师弟还不知道么?”
“火化?”杨恒吃了一惊,想到自己连明镜大师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心裏又是遗憾又是恼怒,不明白昨日老尼姑来给自己换药时,为何只字不提?
他顿感自己仿似一夜之间莫名其妙成了云岩宗的外人,重重一点头道:“好,那我就到明镜大师的坟前磕头上香!”举步便往门外闯去。
真方伸手一拦道:“师弟留步,待贫僧先去禀报过明华师叔。”
杨恒越发愤怒,探手推向真方胳膊道:“不用你去,我这就找明华大师问个明白!”
谁知真方的手臂宛若一根铁门闩,竟是纹丝不动牢牢挡在杨恒的身前,说道:“真源师弟,你莫要生气,明华师叔此举也是关心你的伤情。”
杨恒望着真方的面容,见他闪烁其词,分明是在隐瞒什么,心下更是不解,运劲往对方臂上一按,喝道:“你让不让开?”
没想到这真方的修为着实不弱,身子微微一晃便又似个钉子般稳稳定住,默运佛功与杨恒手上的劲力相抗,兀自面带笑容道:“师弟,你这是做什么?”
杨恒一用劲儿胸口便隐隐作疼,知道自己伤势未愈要想闯过真方这一关委实不易,但他倔强的性子一起,那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猛地翻腕点向真方脉门道:“我又不是犯人,你们凭什么拦我?”
真方急忙一缩手,杨恒趁机施动万里云天身法从他身侧轻盈掠过,旁边守着的另一名僧人真相赶紧追上道:“师弟,快回来!”探手抓向他的肩膀。
杨恒沉肩侧晃,几下一动已是气喘吁吁,笑道:“对不住,我要出去转上一圈,等逛累了以后自会回来。”
话音未落忽地人影一闪,明华大师飘落在他身前道:“真源,你怎么出来了?”
杨恒一见明华大师,便晓得自己哪里也去不成了,说道:“大师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你,为何不准我走出这院子去?”
明华大师和颜悦色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事着恼,咱们先回屋里坐下再说。”
杨恒满肚子是话,跟着明华大师进了屋,两人在桌边落座,明华大师打量着杨恒道:“看起来你的伤势恢复得很不错。”
杨恒不接他的茬儿,单刀直入道:“我不能离开院子,真禅他们不能进来探望我,甚至我不能去祭奠明镜大师,凭什么这么对我?”
“你先别急。”明华大师温言抚慰道:“贫僧此来,正是要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你,而让你在这‘临风院’中静养的决定,也非我一人作出,实是诸位明字辈长老经过慎重商议后才达成的一致想法。”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无需多心,我们这样做其实是为了防备那斗笠人杀人灭口,暗中加害于你。只是……根据你的描述,我们尚未能在明字辈的长老中寻找到与斗笠人特征相符的嫌疑人。”
杨恒一皱眉道:“你们是在怀疑,那个斗笠人是我胡编乱造出来的?若是这样,明镜大师后脑的指伤又从何而来,难不成还是我做的?”
他说这话时也没多想,可话一出口才发现明华大师的神色肃然,不由警觉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说不定他们找不到斗笠人,却真的怀疑上了我!”
这念头一生出,先是杨恒把自己吓了一跳,又觉得匪夷所思颇为好笑。可再往深里一想,不由得心底里冒起一股寒气,醒悟道:“只怕这是真的!否则他们何需用软禁这招?只是暂时找不到证据,才没把我押到堂上三审五讯罢了。”
念及于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自知为了保护娘亲,自己那番叙述里有颇多疑点难以解释,也难怪这些老和尚会起了疑心。
可明镜大师明明是被斗笠人杀害,自己非但有口难言,还要背上嫌疑,心中滋味端的难以言喻。
就听明华大师说道:“也许那天你刚刚苏醒,心情激动之下难免会遗忘忽略了许多细节,经过这几日的静心疗伤,或许还能记起些什么?”
杨恒寻思道:“事到如今除非我把实情全盘说出,否则只会越描越黑,露出更多马脚被他们抓住。只有等养好伤,再暗中查访明字辈众僧,总能找到蛛丝马迹。”
明华大师见杨恒低头不语,只当他心中挣扎,便道:“还有一件事让你晓得,昨日明水师弟在本宗诸位长老的一致推选下,已接掌宗主之位。”
“是明水大师?”
杨恒打断思绪,愕然问道,也难怪他会惊讶,以资历而论,整个云岩宗明字辈高僧里,除了远在牛头寺隐居的明空大师外,便该数到眼前的这位明华大师。
偏偏众僧举荐的是明水大师,这可有点奇怪。
明华大师看出杨恒心裏的疑窦,微笑道:“明镜师兄在世之时便曾有意请明水师弟接掌门户,好脱出俗务专心于佛法修行,只因明水师弟一再婉拒,才暂且作罢。如今明镜师兄舍去一身臭皮囊,去了西天极乐世界,这留下的宗主之位自然当由明水师弟接任。”
杨恒这才明白过来,联想到樱花台剑会时,明镜大师留下明华大师在峨眉坐镇,却偕明水大师前往,恐怕其中也包含着交接提拔之意。
莫名地,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道:“倘若明水大师便是那斗笠人,云岩宗岂不迟早要成了杨惟俨的傀儡帮凶?”
明华大师又道:“明镜师兄一生光明磊落慈悲宽厚,为仙林正魔两道所共仰,他这一去实为本门莫大的损失。更遗憾的是,直至圆寂也未能再见令堂一面。”
“我娘亲?”杨恒心头一凛,暗道:“你怎晓得,大师去前终还是与她见过了一面。”
杨恒耳边不禁又响起明镜大师临终前在自己的怀中言道:“真源,你很好,是老衲存了私心,对不住你们母子。命中该当有此一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明华大师颔首道:“当年明昙师妹落入魔爪,云岩宗原该全力相救。但明镜师兄身为宗主,却不能不比常人考虑得更多些,所以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后来传来令尊反出灭照宫,救得明昙师妹逃下东昆仑的消息,他才如释重负。”
杨恒心想:“依照斗笠人的说法,娘亲是和老尼姑一起前去刺杀杨北楚的。云岩宗想找灭照宫要人,道理上先亏了一截,除了动手强夺,别无他法。”
又听明华大师说道:“此后我们也曾多方寻找明昙师妹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令堂将你送上峨眉,我们才知道当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因此明镜师兄一直对你关爱有加,甚至破格提携你进入平山佛堂修炼半年,乃至送进藏经楼抄书两月,这些都是有缘由的。”
杨恒静静听着,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蓦地想起道:“那岂不是说早在进入平山佛堂修炼之前,明镜大师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问,定是老尼姑私下里告诉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镜大师当众宣布此事时,明华大师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该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着我啊?”
突然杨恒心头一颤,记起杨北楚在平山佛堂里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小杨恒,你太年轻太幼稚,很多事现在还不懂。你以为云岩宗收留你真有那么好心……”
当时他只当杨北楚在心怀叵测挑拨离间,而今再与明镜大师的遗言两相映证,才发觉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刹那间杨恒心中乱作一团,思忖道:“难道云岩宗敢冒触怒杨惟俨的大不韪,收留下我,果真隐含着藉我对付灭照宫的用意?否则明镜大师所说的‘私心’指的又是什么?难怪老尼姑对我的态度忽冷忽热总那么奇怪,敢情这裏头另有玄机!”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忽喜忽悲,将自入云岩宗山门以来所发生过的种种异事一一想过,心裏头犹如掀起滔天巨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突听明华大师在旁关切问道:“真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杨恒立时警醒,怅怅地吐了口气,又想道:“无论如何明镜大师是为了避免误伤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贼偷袭得手惨死当场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仅凭这点已足以一笔勾销,况且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过来,没受到灭照宫的迫害和挟持,也全赖云岩宗的保护。”
想通了这些,尽管仍然难以完全谅解明镜大师的作法,但杨恒心裏也好受了不少,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裏,回返法融寺?”
没想到明华大师竟是有点迟疑,回答道:“等伤势痊愈后,你暂时不必回法融寺。”
杨恒一愣,问道:“那我该去哪里,总不见得一直待在金顶禅院里吧?”
明华大师道:“明水师兄已颁下法谕,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静修。”
杨恒惊愕道:“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却也晓得明水大师以新任云岩宗宗主之身,亲颁下的法谕那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当真要把自己关进玄沙佛塔去了。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听,却是云岩宗历代以来犯下重罪的门人弟子面壁悔过的独有场所,和老尼姑要罚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次所谓的玄沙佛塔面壁静修,实则便是拘禁,从此自己再无自由之身。
果然,明华大师道:“明水师弟的法谕岂会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对此抱有怨怼愤懑之心,需知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你好。”